商砚书只做不闻,他在马群中走过,左右扫视,不是,不是,不是……在发现一匹缩在马群后方的小白马时,他稍稍停下,这匹小白马毛色是少有的洁净,身形也跟路乘十分相似,但在对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商砚书就知道,不是。
马群奔驰而去,商砚书一无所获,他正在想下一步要去哪里搜寻时,突然又注意到,在遥远的河岸对面,站着一匹落单的小马。
他似乎是被马群丢下了,独自站在那里,草原上的天地无比广阔,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无比落寞。
商砚书本不该多注意这匹小马,因为他遥遥可见,这匹落单的小马是黑色的,他应该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找,然而,也许是被这一刻对方的落寞所触,也许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他慢慢朝对方走去。
正是因为这一刻的决定,让他在走近对方后,终于发现,小马身上的黑色并非天生,而是沾满了污泥所致,他被重重污泥遮盖之后的眸光,只需一眼,商砚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还有办法的。”商砚书向路乘伸手,“尘世镜也说了,战胜路麟的办法,除了光音天经之外,是有的,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他边说边走近,想要带路乘离开,但在走至最后几步远的位置时,路乘却说:“我知道,但那是你们的办法,与我无关了。”
商砚书停下了,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与路乘对望着。
“为什么这样说?”他道。
“因为我只是一匹小马。”路乘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濒死时的记忆,想起他是如何用泥土为我捏造身体的,想起那数百个日夜中他是如何注灵,让我慢慢拥有智慧的,我都想起来了。”
“我以前其实也有很多问题,觉得明明都是麒麟,为什么我和他如此不同?”路乘自顾自说,“我没有那样强的法力,没有像他那样慈悲渡世的胸怀,我还没什么责任心,整日只知道玩闹找好吃的灵草,他教我的法术,我从来不认真学,相当一段时间里,我连人形都不会变,但我又天生就会变小马,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和他就是不同的,他是圣兽,举世唯一,我是一匹小马,一匹平平无奇,连智慧都不该有的小马。”
“他给了我一切,身体,法力,智慧,名字,所以我曾经在他的荫蔽下,也可以借用圣兽的名头,但归根结底,我跟瀛洲岛上那只麒麟一样,都只是假货而已,所以我什么都做不到,你们倾注所有押在我这个假货身上,当然是要失败的,他给我的一切,也可以随时取走,我没有光音天经了,也没有任何法力了,我现在连人形都变不了,只有名字和智慧他没有拿走,但我也不想要了。”
路乘望着早已远去的马群:“我是一匹小马,我本来就是一匹小马,一匹小马渡不过苦海,一匹小马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你带着我只是带了个累赘而已,无论你们有什么办法,能不能成功,都与我无关了,宿命中,我早该死去的,多活了这一百多年,已经很好了,但我也不想要更多了,作为一匹小马,我就该像那群没有智慧的马一样,懵懵懂懂的度过接下来的每一日,是覆灭是存活,我都不想理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商砚书看着他。
“我就是这样想的。”路乘答得毫不犹豫。
但商砚书并不离去,他站在原地,仍然安静地看着他,风从他们之间徐徐吹过,他看到路乘的耳朵慢慢倒下,长久的沉默后,带着些许哭腔的哽咽声又一次响起。
“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它们也不要我……它们也不要我……”泪珠从路乘沾满污泥的眼角不断滚落,清洗出的那片缕毛发上,隐隐可见被踢踹摔倒的伤痕。
“你就是一匹小马。”商砚书缓缓开口,“你是最普通的小马,也是最特殊的小马,路麟给了你很多,但他并未能拿走你的一切。”
“路乘不是麒麟,但却是为师于十年前在少阳山收下的徒弟,这一点真切无疑。”他一步步向路乘走近,“我的徒儿并不聪慧,剑招教了许多遍都不会,修行也很懒惰,一时看不住就开始偷懒打盹,还很挑嘴好吃,稍有不满意就会撂挑子耍无赖,但这就是我的徒儿,与我共游玄武城的是你,遇险后不管不顾来找我的是你,许下那些大话诺言的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是人,是麒麟,是小马,是什么都好,我那一日收下的是你,只是你。”他走到路乘身前,不顾那满身的泥污与泪水,将其拥入怀中。
“傻小马,无论你到底是什么,你永远是为师唯一的爱徒啊。”他在路乘耳畔低叹轻语,用脸颊身躯与其紧紧相贴,让自己干净的面庞与衣裳也尽染泥污。
荒芜的原野上,路乘在这唯一的怀抱拥揽中,嚎啕大哭。
第117章 商砚书
商砚书洗干净自己和路乘身上的污泥, 带着他一路向东。
末日已至,黑水无时无刻不在泛滥潮涌,犹如神话中灭世的大洪水, 凡尘人世, 注定化作无边无际的泽国。
但在黑水席卷整个人世之前,总有个先后之分, 就像商砚书设下的劫火屏障将黑水蔓延的趋势稍微抵挡了片刻一样,有劫火环绕的魔域,想来会是人世最后一片被吞没的地域,这也是商砚书想要前往之处, 他要在那里稍作休整, 去做最后一种可能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