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了些可有可无的话,李林甫拿着琵琶起身告辞,张九龄让仆人送客。
深秋的蓝天晴朗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美,空中风与云擦肩而过。
“怎么样?”看到玉祁回来,李虞儿急切地冲了上去。
“张舍人说让公主静候音讯。”玉祁喜极而泣,“他把琵琶和信都收下了。”
“太好了……”李虞儿的心头终于燃起了一抹希望的火光,这么多天来的伤心无望中,终于等来了这一线生机。也许是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李虞儿急促地呼吸:“好……好痛……”
“公主!公主!”
这一夜,孩子出生了。在极度的痛苦和不肯放弃的希望中,李虞儿将孩子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婴孩全身红通通的,响亮的哭声让整个沉寂的府邸都有了一丝生气,李虞儿虚弱地抚摸着花瓣般的婴儿,眼泪落在襁褓上。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再相守,家人一定能再团聚。
此后的每一天,李虞儿照顾着刚出生的婴儿,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从希望等到焦灼,从焦灼到绝望,朝堂上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张九龄只字片语的音讯。
最终,李虞儿等到的,是另一个消息。
开元八年十月,李隆基下旨,将驸马都尉裴虚己贬为庶人,流放岭南新洲,其子嗣一起流放。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李虞儿哭得声咽气促。牢狱生活让他瘦了很多,但他眼睛里的笑意还是那么明亮,看到她时,那光芒更亮了一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泪水与冰凉的嘴唇上:“别哭,别哭。”
在他们身后,天地不知离愁,浮云无情聚散。
他抱紧她,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我会照顾好宝宝;等我到了岭南,我会找到最好的铸剑师,一定还有重炼陨铁剑的办法。找到了那个办法,也许——我就能回来见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李虞儿将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来,把那枚桃花鲤鱼木雕塞到裴虚己手里,眼泪汹涌而出,“你带着它,护身保平安……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襁褓中的婴儿只有几个月大,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剧变,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露出甜甜的笑容。
“放心吧。”裴虚己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她拭泪。
岭南新洲。
“你这么能吃,爹喂不饱你,怎么办呢?”裴虚己笨拙地抱着襁褓摇晃,看着婴儿大哭涨红的脸,他将伸向腰间——
钱袋空空的。
手指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还带着些许体温,是那块桃花鲤鱼木雕。他将木雕解下来,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详,良久。
杜氏当铺。
“这块木雕你看能当多少钱?”裴虚己将东西递了上去。
掌柜的仔细端详,抬头说:“这是好东西,但现在是饥荒年,大家都没有饭吃,金银玉器也不管用,更何况木头,只能给这个价。”说话间伸出了四个指头。
裴虚己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在老板准备收东西时,忍不住说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终于还是退了回来,只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块木雕你一定替我留好,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的做生意久了,很懂得这些来典当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放心吧。”
其实掌柜心中想的是,这护身木雕精美无铸,可遇而不可求,就算对方不能来赎,他也不打算卖出去,就留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好了。
等客人离开,杜掌柜就将那木雕坠子挂在了自己的长子——杜清昼的脖子上。
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最终,裴虚己没能来赎回这块木雕。
岭南瘴病横行,他也未能幸免,一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后来便开始咳血,直到有一次咳血倒在寺庙门口,被寺中好心的方丈所救。
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白发苍苍的方丈。最后的一晚,他望着北方的夜空,眼前朦胧浮现出那魂牵梦萦的脸庞,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圆乎乎的脸上小嘴嘟着,似乎正在和谁赌气。一滴泪从青年眼角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一生朝朝暮暮。
对不起,不能赎回那块木雕了。
开元九年,驸马裴虚己卒于岭南新洲。后终其一生,霍国公主不曾再嫁。
七
乌衣巷中还有当年谁携手走过的路。
如今,却只剩下风片和雨丝。
燕子筑巢的树枝在轻响,像是尘封已久的歌谣,一声声唱着绵绵思念,与回忆的碎片。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小巷。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那些永不能来赴的约定,是最遗憾的、也是最动人的回忆。
少年抬头,空中云的形状宛若白龙,像是有谁在拼命拍打,远山没有惊雷,但寂静中突然穿来的风,就像一道惊雷滚过!
无数燕子骤然飞了起来,无数的树枝在相互敲击,像一场盛大的演奏。金色落叶从地面重回枝头,晶莹的雨滴从檐下重返天空,风流云散的声音那么浩大,仿佛有大地的精魂在声嘶力竭地弹奏,世界碎成了万千块,每一道碎片里都有笑泪与生命,混合着灰尘与阳光拼命地舞动。风声那么急,那么急,仿佛要把天空凿开一个洞口,倾倒下无数如狂潮巨浪般的雨滴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