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连你的家人都没有保护住耶。」欣蒂亚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若无其事地提及了现实:「因为你接受了全身义体改造导致被名义上死亡的关係,你的家庭失去了稳定收入来源,孩子们失去了父亲,曾经发誓与你相守,被你给予了不必工作承诺的妻子因为你过往总是贬低她与质疑她的能力,让她对自己重新寻找工作失去了信心,最后走上了贩卖肉体的道路。你保护了谁?我挺好奇的。」
欣蒂亚所知道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一切比说出来的更多,但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人肯定知道他是在自我催眠,哪怕给自己多么了不起的理由来洗脑自己是正确的,仍旧无法改变曾经他许下的承诺全部付诸流水的现实。
改造真的这么好吗?好到捨弃自己的过去,背叛所有信任以及诺言,都不惜达到的强大,这样的强大又是什么呢。
欣蒂亚试着去想了一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又不是人类,怎么可能同理这种心情。
眼前的改造者绞尽脑汁的想要反驳她,嘴里呢喃着否定的话语,叫不醒装睡的人,她或许可以把这个人当作还活在自己没有辜负任何人的世界里吧。还真是愚蠢又自以为是,一点都不负责任的想法呢。
人类的巔峰都是这副模样吗?背叛过去,然后说服自己正在往更好的方向改变。实际上?这样确实更好吗?
只要一產生疑惑,欣蒂亚就会感受到自己和人类的差别。
「算了。」她站起身,抬起手的瞬间,虫群般的咒言瞬间沿着她举起的手包覆住了整隻手臂,瞬间又拨离了所有色彩,看起来就像她仅仅单纯举起了手臂一样。
放下手,欣蒂亚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瞇起了双眼。
「或许我不该对你们这种追求强大的人类抱持着期待。这和我被灌输的知识是不一样的,明明我早就知道这点。」
她曾经以为追求强大的人都会值得尊敬,但是现实总是让她遇见让她很难產生相似情感的存在。这个人已经很强了,如果站在对方面前的是爱德华或是泰勒的话,肯定会是一番苦战。对方的战斗经验很纯熟,操控砲弹的时机也相当不错,但是唯独对于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他似乎看不明白。
她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楼梯方向走去。
「稍微有点好奇爱德华那边的状况了,绕过去看一下好了。」不知道艾利森和妃莱卡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改造人怎么说都是挺棘手的。
这里比想像中还要快的结束,应该可以算是她的运气还不错。趁着这个势头,去确认其他人的状况吧。如果刚好好运气用完了,多遇到一些棘手的对象也不错,应该可以算是另类的吸引火力。
在欣蒂亚离开之后,躺在地板上的男人像是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在宽敞的斗技场中慢慢地放松了躯干,终于停止了挣扎。
一枚漆黑的咒言悬在他的视线前方,静静地打着转,没有展露出任何如同方才战斗中的攻击性。
在十多年前,他刚接受改造的时候,曾经被喻为「难得一见」的角色。因为对于植入式义体的适应性比一般人要来得更强,再将肉体进行改造并植入程式之后也不会產生太强烈的排异反应,能够非常迅速的将改造后该达到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因此曾经被称之为天赋异稟。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他原本有一份体面又普通的工作,改造的部位只有双手,并且装设了辅助系统让他能够更顺畅的转换双手改造后所能展现的性能……最一开始,他们的目的都很单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稳定的收入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流连在那些被虚幻的迷菸垄罩的街区,像是融入了那些纸醉金迷,徘徊在仿生女人的温柔乡里,沉浸在自己很特别的幻想中。过多的开支让他们的家庭开始入不敷出,长大的孩子、需要更多费用才能购买的奢侈品、更新自身硬件系统的高价支出,但是他仍旧会徘徊在那些纸醉金迷的地方,彷彿在那里就能够逃离努力生活而显得艰困的家庭,就能够让自己显得光彩多姿。
他逐渐感到沉重,像是被家庭给拖累的人。他產生了自己可以更加特别、更加独特的幻想,在某个夜晚接受了自称所属微笑企业的业务员所递出的邀请函,心怀那些可以变得更强、可以与眾不同、能够成为英雄的错觉,自愿成为了他们斗技场中的打手。
他改头换面,全身上下不再有「病弱」、「不够完美」的部位与器官,因为操劳过度而使不上力的另一隻手,因为长时间姿势不正而腰痠背痛的老毛病,在经过微笑企业的改造之后,这些都在眨眼之间成为了过去。
比起改造后的好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好像都只能想起那些坏处。或许人就是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吗?明明他获得的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守护都市与所有人的机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渐渐开始怀念起那个让他感受到压力与重担的家庭,开始想他的妻子过得如何,失去了他赚钱养家,那个家又会如何维持下去。
他做出选择时,微笑企业答应会给他们一笔钱,一笔埋葬自己过往的费用。只是此时他躺在这里,被一个根本碰不到的对手剥夺成了这副惨相,甚至只能像个重病患一样抽搐着蠕动着,像是刻意羞辱他一般地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甚至问了他「改造就这么好吗?」的人……
告诉他,他到头来想要变得强大的理想,曾经为了家人奋斗的理念,想要成为一个能够保护更多人的改造者的、故事……都只是自己毫无根据的幻想而已。他甚至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保护,不能够成为任何人的「英雄」,只是一个为了微笑企业卖命的无名佣兵。
后悔吗?他无数次的问过自己,也无数次的用「伟大的理想」强迫自己否定这样的想法。儘管他知道,再也见不到家人,每天都只能沉浸在各种战斗与实验当中,甚至只能靠着隐隐约约的雨声来判断外头的天气,这样的日常,他早就已经后悔了。
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只能想起现在用的这张自己挑选的脸,精緻又虚假的覆盖在脸上,一张虚假的皮,却是现在他面对每个人时第一眼的印象。
在他视线中旋转的咒言缓缓的静止,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他再度看见了那张年轻稚嫩的脸。
欣蒂亚伸出手捞过了停止旋转的咒言,张开嘴,毫不犹豫地把咒言塞进嘴里,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下面无表情的鼓着腮帮子咀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看来你的运气似乎很不错。」将咒言吞进肚子里,欣蒂亚打了个饱嗝,蹲在依旧无法动弹的男人身旁,将他仅剩的躯干部位立了起来,「如果你身上有不属于这座都市的东西,刚才的字符肯定会把你给吃掉。」
她用破碎的石块固定住对方的上半身,皮肤底下的咒言如虫群般在可见的位置攀爬蠕动着,如此诡异的模样让被扶起的人感到毛骨悚然,他已经绷不住原先彷彿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模样,眼前的少女只让他恐惧不已,那些蝗虫般吞噬他的四肢与所有武力的黑色符号根本与他所理解的科技毫无关係,这种敌人完全陌生的感觉让他久违的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生怕下一秒被吞噬殆尽的就是自己。
欣蒂亚留意到对方的情绪,仔细地盯着他的脸色,疑惑的皱起了眉头,「你在怕我?刚才对我开砲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情绪……放着让你自己思考自己的人生,反而想出害怕了吗?真搞不懂这种逻辑。」
吃了那枚咒言之后,欣蒂亚对待对方的态度有了些许的转变。她当时只是作为以防万一,只要对方的思想里出现了不属于这座都市的科技,那枚咒言就会把这个人给吞掉。
记录了情绪的咒言能够透过吞食来获得蒐集的情报,欣蒂亚吃了那枚吸收了对方所思所想的咒言,自然是获取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资讯。眼前的男人居然是会缅怀过去的类型,作为一名微笑企业的雇佣兵而捨弃过往的人,这样的想法并不会让他变得值得同情——反倒是彰显了这个人并不适任。
是因为她说到了对方妻子与孩子的事吗?有的时候人类复杂的情感让欣蒂亚无法理解逻辑,但是这从来不是她会想要过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