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剖白让褚宜不敢接话。她不说话,李雾山便径自往下说:“我妈很早就去世了,她身体不好,生下我没多久就走了。我七岁的时候我爸又找了一个,后来就有了李雨水。”
似乎是看到褚宜脸上表情的变化,李雾山一笑:“放心吧,不是什么恶毒继母的故事,李雨水的妈妈人不错……只可惜,有遗传性精神疾病。”
“那李雨水?”褚宜忍不住插嘴。
“李雨水没事,”李雾山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但是他也是运气不好,两三岁吧,我爸在工厂里打工,卷进了机器里,一条腿没了。”
“那时候刚攒够了首付的钱,为了给我爸治病,全花了。”
“没有工伤赔偿吗?”褚宜问。
李雾山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一个黑工厂,出事老板就跑了。”
“后来呢?”
“钱花完了,我爸也截肢了,本来日子也还能过下去……”
是的,其实日子是还能过下去的,如果没有那个暴雨天。
那是印象里近十来年最热的夏天,小区附近种着很多法国梧桐,很多租户到了天热的时候总抱怨蝉鸣声扰人,那年却热得连蝉都不叫了。
夏天天亮得早,才七点半,夜晚的最后一丝凉意褪去,暑意就急不可待蹿了出来蒸煮着大地。
刘姨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拎着刚买回来的早餐,走上狭窄的楼道,正遇上出门上学的李雾山。
“雾山去上学呀?”
李雾山乖巧地点头,今天他要去参加小学生涯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小学生李雾山马上要上初中了。
刘姨往墙边靠了靠,给他让路:“好孩子,快去吧!”
小区里都是几十年前的厂房,楼道没有窗户,总是黑黢黢的,物业又吝啬得很,到了六点就把楼道里的灯一闸子关了。李雾山摸黑下了几个台阶,在这栋楼里长大的孩子,闭着眼睛都能上下楼。
快走到楼梯底下,李雾山转身喊住了刘姨:“姨,您今天中午能不能帮我买点菜送到家里,我阿姨生病了。”
昨晚李雨水的妈妈又犯病了,自从爸爸截肢,她总是生病。可能是因为家里没钱给她买药吃了,李雾山知道,阿姨要一直吃药才会笑,如果不吃药,就会哭,还会摔东西。昨天她生病,把家里的电饭煲给砸了,爸爸给李雨水的舅舅打了电话,连夜把李雨水送了过去。
刘姨是李雾山一家的房东,又住他家楼下,街里街坊的什么情况心里都有数。她停下了摇扇子的手,怜悯地看了李雾山一眼:“好,我中午买好菜做好,给你爸爸和阿姨送过去,你安心上学。”
李雾山放心了,背着他的书包走出了阴暗逼仄的楼道。太阳爽爽朗朗地照在这个男孩儿脸上,天气很好,李雾山却皱了皱鼻子,他嗅到了空气里他不喜欢的潮湿味儿,很闷,好像能拧出水来。
他过了很顺利的一天,卷子上的题都会做,中午食堂的菜里有他喜欢的西蓝花。他围着学校转了一圈,觉得草坪上不知名的小白花也很漂亮,久违地产生了放松的情绪。
十二岁的李雾山在经历自己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却充满意义和喜悦的节点。
如果没有考最后一科时一声划破教室的惊雷,没有倾泻而来似乎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雨,没有考试结束后门外探进来的刘姨焦灼的脸,没有那晚医院的鸦雀无声、李雨水不知世事的哭声,和丑陋的争吵。
这本该是属于十二岁的李雾山的,很好的一天。
第29章 什么是最后一面?
“这两个孩子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了,老家在乡下,长辈都去世的早,没听说过有别的亲戚,小的那个倒是有个舅舅,一把年纪了没结婚,也不是个成器的。”
“造孽啊……”
一路的大雨,刘姨骑着电动车载着李雾山,到了医院门口,李雾山下车时一脚踩进水坑,半个裤腿都湿透了。此刻湿哒哒的布料紧黏着皮肤,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到处都是白的,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头顶上的白光还有垂落在床尾的白布。
有很多面孔围拢过来,熟悉的,不熟悉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跟他说话。视线里晃动着不同色调的影子,警察蓝色的衬衫,护士穿的是白色,刘姨身上深棕色印着花纹的汗衫,李雨水的舅舅总是穿着一条蛤蟆绿的短裤。
这些颜色逐渐交叠、重合,混到了一起,揉成一片茫茫的黑,就像他湿透的裤子的颜色。
“进去吧,雾山”,一股力量推着他的肩,让他往前走。
两张并排摆放着的床,一袭白布从床头盖到床尾。有人问李雾山,要不要掀开看一眼,另一个声音说,算了,别吓到了小孩子。
李雾山像根木头似的站着床前,一动不动,眼眶干涩。
“最后一面了,让他看吧。”
什么是最后一面呢?
在熙攘的街道、车站与一个人擦肩而过,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了,是最后一面吗?生下自己两个月就去世,只在照片里存在的妈妈,是否有过最后一面呢?还是说,只有掀开白布进行慎重、哀婉的告别,才算最后一面?
十二岁的李雾山还不能解开这样难的问题。他挪动着浸透雨水而沉重的步子,混混沌沌走完所有的仪式,到最后也不记得,那块布掀开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