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火烧宫城已然三旬,抬头又见满月。他当时守着的玉玺,已安然置于李鉴身边。
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诵经声。
秦烨猛然惊醒,随手盖灭了先前李鉴点燃的熏香。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梦中不知何人追在身后,他打马都嫌太慢,这可是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似乎是在九霄外赶路太久,他一梦便到日上三竿,只觉腹中空空,穿戴好后便出了厢房,喊了声:“许先生!可还有剩的朝食?”
无人应答。
“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秦烨接着吼,“许鹤山!本将军瞧得起你!”
仍是无声。
奇也怪哉。秦烨四下瞧着,只觉庭院中确实空寂无人,连暗卫的气息都不曾有。他正要往后院去找群青,脑子一转,脚步便顿住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
李鉴未归,先前所言同他入宫的话便也不作数了。其他几人都已不见,大抵是李鉴另有安排。
那本将军凭什么被扔在这里!
秦烨曾以为自己才是被安排的那一个。
自嘲归自嘲,总不能真的干坐在这王府里。他有进宫奏事的职权,先前已向兵部禀明要入宫述职,但内阁竟无文书批允,钱语洋对此也闭口不谈。好在他手中有先帝赐给孟汀的金吾禁军牌符,可为紧急事务越权面圣,只是有些......招摇罢了。
他翻出青布衣,作长安市井游侠打扮,将牌符系在脖颈上,藏于衣领中,又将长剑细细擦拭一番,带了些金银细软,便闭门离府了。
坊中街道无人,他却仍不敢骑马,难得地小心了一回。待走到东市,周围才人生鼎沸起来。然而瞧了周围一圈卖裘皮与夜明珠的店铺,秦烨简直想给自己一拳头——在长安做了十数年公子,腿只知道往东市拐,可这里哪有什么胡麻饼与葫芦鸡!
无以,则穿着破布衣上基胜楼乎。
秦烨没理会酒博士看匪徒的目光,随手取了些纹银,上了二楼边座。他没敢摘斗笠,先吃了点心,正欲着人点茶,只留意到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
楼下确实本应有胡姬跳胡旋,但因国丧暂停了。基胜楼有皇恩庇护,要为宫中进糕点,因而饮食供给一切照常,但按理不得设宴。
豪富人家大抵管不了什么戒律,该吃吃该喝喝。
那本将军凭什么吃斋!
秦烨一琢磨,立马罢了要点茶的想法,起身去沽酒。
路过厅堂时,乐声清晰起来。他没怎么在意,透着虚掩的门扉往里瞧了一眼。
一人于厅前灯下舞剑,身姿翩跹,引得一众喝彩。秦烨自己也习剑,颇有兴趣,便干脆驻足看去。那人似已然尽兴,一招墨燕点水,挽了个剑花便要收式,站定时旋身,正面着厅门,抬手要作土揖,一阵喝彩之声便响开来。
透过那门缝,秦烨只见那男子面上有一片暗沉。不是灯影,却是......疤痕。
疤痕?
那人身形一转,目光几乎同秦烨隔着户隙相接,又倏然错开。秦烨脑中瞬间炸开,腿先一步替主子迈开步,朝厅堂后飞也似去了。
毋庸置疑,那是李正德。
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顾不得回头多看,匆匆朝酒楼后房的楼梯走去。那楼梯是酒楼的住客与乐伎常用的,可以直接通到闹事,往西直走就是朱雀大街。
好在当年常出入,才不用慌不择路。
周遭酒客来往。他余光左右瞟着,细细思量刚才那要命的惊鸿一瞥,却几乎撞到一个从厅堂后冲出来的黑袍人。秦烨头戴斗笠,竟未看见那人的面孔,先看见了衣袍上的独科花。
“......爹?”
“闭嘴!”
手臂被人一拽,他就给拖走了。
此人正是秦烨家中老父秦大介,当朝太尉是也。此公壮年跟随先帝戎马山河,七年前乞身释兵权,以恩宠任一个太尉的虚职。
可老爹素不好酒,也听不惯丝竹。
他怎么会在此处?
秦烨还未张嘴,他爹先开口:“为父知你日夜守卫安王殿下左右,故知你在长安,也未修书叫你回家。”
“爹不会是来蹲我的吧?”秦烨低声问,“这也太巧了。哎,你这个衣裳太惹眼,平常也不见你穿,怎么穿到这地方来?”
二人出了基胜楼,拐到一条边巷中。虽是白日,此间却昏暗如夜,只有人影憧憧。秦大介扶正衣冠,同他边走边道:“此地穿着比老夫更显赫的大有人在,穿独科花也无妨。”
“何人在此设宴?”
“明知故问。”秦大介笑道,“宫中今夜有上元家宴,那此处白日便有基胜酒会。”
上元宴,先帝遗诏现世,黎民与旧臣自然会拥戴李鉴为新帝。端王手中无京畿兵权,在内阁中也无势,先前几次动作足以证明他此时并无能力改变这一局面。但端王最年长,在朝中长袖善舞,同党甚多,已成气候。
上元宴有顾命,基胜会便有从臣。
“那爹呢?”秦烨一凛,“你今晚不入宫吗,你怎么会在此?”
话音刚落,一支飞箭擦着他耳边掠过。秦大介猛推他一把,拔出剑来,作势要同他相斗,旋身刹那在他耳边低吼一句:
“跑!”
天色将晚。
钱语洋站在两仪殿御阶侧,听着空寂大殿中的风声。门口的人不断进殿,内监时不时高声报着某某臣子的官职与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