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谢氏有一子,单名一个潮,字海道,祸起时正在长安游学。同游的都是些豪族子弟,其中最投机的是何氏子檀潜,另有当时刚刚袭位的燕王李执——当时世上尚无李长卿。
三人时常聚在一处,赌书对酒,从西羌战局漫谈到东瀛异闻,兴起时提笔共挥,乏了便相与枕藉乎斗室中。
若一切顺利,他们在弱冠后再不济也能以恩荫入仕,于爵位之外谋一官半职。
但变故是少有征兆的。
李执幼时养在宫中,储君李湛于其如兄如父。听闻洛阳陷落时,他带着几个走卒打马疾奔过洛水,杀反贼数十才得以入城,寻到了李正德。
在一片焦土的洛阳城,他等到了在燕王府的伴读钱穆,也等到了千里来投的谢何二子——二人来时在官道上杀了一头豺狼,救下一个总角的孩子。问那小童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也道一概不知,三人便将那孩子带在身边,又派快马将幼子李正德送回燕云。
于上阳宫的断壁前,何檀潜跪谏李执,要其收拾李湛旧部,以洛阳为根据,举尽兵马,入主长安。之后何檀潜又率军平河东,将那七王余部逐个击破,多方招降,号称所部百万,官拜至大司徒。
而谢海道一直在李执身侧为谋臣,不愿受官,最后只领了个少师的虚衔,带着那狼口之下救来的孩子长居于子午道谢家镇。
天下初定,二人同列凌烟十二将。何檀潜手握全国军务,日理万机,闲时唯同谢海道通信。那谢海道出身名门,本是东床袒腹之人物,随李执戎马数年,又重拾了管弦谱曲。一日,他向何檀潜寄了新编的八声甘州,所用东坡章句,唱曰: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本是姓名出处,玩笑一般,何檀潜却听出其弦外求致仕之意。他只回信宽慰了几句,不想过了几日,李执来见他,说这谢海道上书言谢氏一族在战乱后已迁回原籍江宁,自己有归根之意。
当时何檀潜也未多在意,空闲时到子午道找老友喝酒,听少白头的谢海道手舞足蹈地讲述他是如何搜罗长安工匠为自己造出一艘正帆船,要从长安原入黄淮,再由黄淮入海,海道于南,归于江宁,隐入会稽,长居东山。
何檀潜身上担着千钧之重,自知难出长安城,却也同谢海道定了个三年之约,说若自己能在此间荡平西羌,必然载酒万里赴东山,且共把酒祝东风。
仿佛是话音刚落,云中战乱方起,黄沙之外,生灵涂炭。自言稳坐长安中军帐的何檀潜这一会连发十二道金牌,连同自己也去了那关山,眼睁睁看着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其后史书称此为云中首役,豫军大胜,以万骨枯成就前代雍昌侯之辈。对了,幼年孟汀便是在那时与母亲失散,从此与父久戍云中。
回长安的路上,何檀潜日日冥思。
为将经年,他第一次思索战争、命数与死亡,像当年那个学生一样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何檀潜想同李执深谈此事,可座上帝王李长卿却依然不是那个从燕云十六州来的少年。他的眼中,全是封狼居胥。
就在何檀潜回到长安后的第一个春天,有信传来——谢海道病卒于江宁。
此时距那三年之约唯有一个夏天。
“我却有一个疑问,这何檀潜的事,你是如何知道这么清楚的?”孟汀在李鉴身后,边用火折子燃香边道,“此人画像在凌烟阁,我看过几次。只是如今,此人不知所终,也算是蹊跷。”
李鉴接过他手中的香火。二人站在祠堂中庭,面对数排落灰的灵位,前挂有谢氏初代家主的画像,其上朱红色都将脱落尽。他将香敬了,伫立片刻,引孟汀去看一方排位——其上竟不曾落灰,似是有人常常擦拭。
仔细一看,其上书:公谢氏潮之位。
无供奉之名,无官职谥号。
“何檀潜一听闻这个消息,立即赶往江宁,亲自为谢海道主丧,恸哭三日,将其灵位奉回子午道谢氏宗祠。”李鉴指尖掠过那行字,“之后何檀潜削发为僧,入大相国寺,是为我朝灌顶国师,二更是也。”
何檀潜,便是二更。
“竟有此事?”
“我生母恰在当时丧命,我亦身中寒毒,被送到师父身侧。而那狼口逢生的小孩儿,也被师父带在身侧,练为比丘死士,就是我的师兄三彻禅师。”李鉴回身,注视着他,“孟观火,人世种种,荒唐如此。”
仿佛是史书由稗官补上缺漏,从当年长安游学到此时黄泉青灯,已然隔了山万重。
“如此,如此。”孟汀随李鉴向祠堂后过去,“那这与许鹤山此行有何关联?”
“许鹤山要去江宁暗查谢府,二更方丈替他为书一封,算是拜帖,叫他们不要生疑。”李鉴道,“师父对谢海道,可谓谊切苔岑,谢家欠师父一个万里送归的情,如此还上,也不可谓是不仁义。”
“这不简直是让方丈出力,去抄他故友的家吗?”孟汀偏过脸去看他,“李翰如,你真是坏透了。”
李鉴笑着将他的面颊轻轻一推,迈着步子轻捷地向前走。
前头有弦歌声。
绕过半屏照壁,便是出了祠堂。此时已夕阳斜照,暮山四合,那一池清水波光粼粼,似有碎金。一僧人背对他们,抱着一只月阮,信手捻着弦。李鉴认出那是三彻,不再往前,只站在他身后,听他从胡笳十八拍唱到,八声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