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熄蜡烛时,他见到榻边几案上仍放着何昶身上带的那一片花。一阵风来,那花忽地飘飞而去,李鉴抬眼,便见殿侧偏门开着,正对着半轮月明。
他不愿招来李无伤,便自己亲自去关门。走到近前,向外一望,却觉得景物有些异常。虽说中夜昏沉,外头却有火光与月色,将那夜里的庞然巨物模糊地映出来。
那不是太极宫。
他心跳几乎一滞,回身提了一盏月灯,跨过门槛。万里长风撞入怀,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城楼,其上士卒明火而执杖,光亮落至城门,见其上书三字:云中城。
远处似有连绵长山,在月下浪涌般起伏。
像是在做梦一样。
可这梦,未免也太过逼真了。
他提灯向后望去,身后已非甘露殿,而是一座鼓楼,檐入冷雾。楼门向南开,正中陈有巨鼓,面上橐皮紧蒙,周侧紫铜泛幽光。
他定下神来,自己思量一番,回溯至何昶所言,福至心灵般想到——这大抵便是幻术。
但这幻境之中,为何是云中城?
他一转念,想着若是在此境之外,自己这副身子骨怕是根本没法到这关山之地,便干脆“既来之则安之”。他抬眼看了眼天上月,提着灯朝楼墙侧走去,朝下一照。
“何人!”
那人厉声断喝,李鉴被难得地吓了一跳,将灯迅速一收。
怎么回事。
做了半年皇帝,竟然将胆子弄得越来越小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朝城下一转,又将灯盏探出去,光亮一直散到五丈之下,照到一人仰起的面孔上。
仿佛时间凝滞,连风声都平息。
那人眉眼好生熟悉,却还未舒展,带着些从他胡人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野性。虽然看着只有十二三岁,身量却不矮了,腰间佩那长刀,身上压着铁浮屠,腰牌却仍是木制,尚未书什么禁军大统领、金吾卫将军。
“你看我做甚!”少年孟汀喊道,“鼓楼岂是能随便上的!速速下来。你是哪位都督帐中幕僚?我要禀明于他!”
李鉴瞧着他,弯着眉眼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怎么下来?”
孟汀一愣,刚抬手要给这个一身薄白袍的奇怪青年人指鼓楼的阶梯,只见此人甩手将其手中月灯一抛,飞跃过那楼上石栏杆,纵身朝下跳去。
简直是疯子一个。
孟汀从没在巡夜的时候碰见这种事,身边一个人都没,本来也有点慌,想都没想便飞身踏着墙头,借了一把力,将那人一把托住。
那鼓楼确实高,再轻的人下来也够冲,他落地时狠狠踉跄了一步,带着对方滚到地上,后脑被人及时地护住,一身铁甲脆生生地响。
他摸着了腰间刀,瞬息间起身,发觉那白衣人竟然已站在一侧看他了。
孟汀被那带些揶揄的目光看得发毛,将自己的阵脚稳住,冷声道:“你是何人?”
“我叫李翰如。”李鉴笑道,“游侠士也。”
“胡说八道。”孟汀手按在刀柄上,“云中郡陷于战火,天下皆知。你是甚么游侠?偏偏游到这里,又举止如此怪异!我看你,倒有些像西羌人养的探子......”
“孟汀!”
李鉴与孟汀同时回头。
一人手执火把,从暗处过来,与孟汀穿着同一制式的铠甲。火光之中,那张脸上带着泥沙与血渍,却比李鉴印象里要有生气得多。
在此,便是十年前的云中之役。
而这位便是十年前的百夫长林霁华。
“你散着头发做甚。”她对着孟汀道。
孟汀从小都是披发,母亲给他在耳际编小辫儿。上了战场便要同汉人一样束发,他本来不会,也无人管他这个,他便自己偷偷琢磨,但束得很不好,一动就会散掉。
他指着李鉴怒道:“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林霁华一愣,“你在指什么?”
她看不见李鉴。
孟汀大惊,将手放下,随口搪塞过去,眼还是不住地望李鉴那里看。李鉴早就暗自笑了他好几个来回,靠近了他,伸手将他的小辫子用力一揪。
孟汀几乎要拔刀,林霁华却仍视而不见,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你父亲叫我来找找你。一会有他人来换岗,我们今夜能睡个整觉。”
“明日呢?”孟汀暂且将这个李翰如扔在一边,追上自己的林大姐,“阿姐,明日你带不带我去杀敌?”
“你腿上的伤才几日,还是不要胡闹为好。”林霁华道,“军中年纪最小的,也得像伯雎那样。你父允准你入沙场,不是叫你将性命儿戏的。”
“是。”孟汀道。
他同林霁华在城门处分别,径自回了自己的营地。和他住一间帐子的本还有两个人,都已在日前的一战中马革裹尸了。
“你就住这里?”
孟汀被那声音激得发毛,回头对上李鉴的眼,几乎想骂娘。
“你做什么跟着我?”
“我哪里想跟着你。”李鉴嗤笑道,“我看你腿上的伤口都渗血了,想警醒你来着,你一路都和你阿姐说得起劲。”
“多管闲事。”
“知道如何包扎才能叫伤撕裂得少些吗?”
孟汀思忖一秒,诚实道:“不知道。”
“报你救我一命之恩,李某恰好会包扎,替你处理了。”李鉴将帐帘放下,“实不相瞒,李某体弱多病,袖中常有草药,虽不对症,到底能消炎,或许顶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