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晚似乎确实十分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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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子时过后,江南树又抓着孟微之的手,在神台上昏睡过去。他身上压的神魂太多,熬尽心血,而孟微之不忍动手生剖,只不断地给他渡灵气。
心绪乱得一塌糊涂。
江南树成了江桐,平泉寺成了避难处,而他竟然有些恐惧于暗处望向此间的眼。
恐惧。
这是凡物才会用的词。
他按着太阳穴,企图让思绪回到最初。在他转世到吴郡前,江南树就已经在此处了,之后双面大公、南海焉阙以及苍梧之事,都是江南树步步为营、要引他知晓一些事。而这个大局,一个人压根是不可能完成的。
另外,若当时阿难真的在南海天裂之事上做了手脚,偌大天庭竟无人敢言吗?
天庭七主神魂飞魄散之事,又是否会与此间旧事有关联?
草蛇灰线,实在难寻。
他抬起头,借月光看着江南树的脸。当年点化这小家伙时不曾细想,赐予其的相貌也就是一般模样。如今这张脸褪了少年气,荣光逼人,要在那艳色里使劲看,才能勉强看出从前的几分温润钝拙。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身躯不再,魂魄尽是失而复得,面前人不过是执念的化身。
这还......算是江桐吗。
他气息一顿,抬手拂过人面颊,探身同江南树前额相碰。气息滚烫,孟微之一闭眼,眼睫间先前蓄着的泪又滚下来,大滴落在江南树唇边。他不知什么算悲伤,只觉心头一阵气涌,将那早已暗暗结痂的伤口又撕裂开来。
世上千年无江桐了。
他流着泪,怔怔地感叹,自己竟也会与凡人一样,觉得一千年好漫长。
怎么会这样。
世上向来月明星稀,可星月皆明也有,只是并不多见。今夜如此,让人不禁想仰头去长久地凝望,总疑心这是梦境。
“你自如月明。”
三千年前,方化形出世的江桐借星光月色,望着彼时初元天尊如此说道。夜已深,他们坐在高崖之上,身外万山耸峙,一轮明月高悬期间,而头顶便是灿灿星河。
那时孟微之不曾细想这五字究竟是何意,只觉得是少年神明无意出口的呢喃。直至今日,回头看来,这话语铮铮回响。
众星捧月,星有千万,月唯一圆。
可星如何,月又如何?
不过是共借天道之光,本没什么不一样。
他孟微之又怎么值得江桐执念成魔、不得安息,还要在此时剖神魂来还。
可他成魔的执念又恰恰在此,倘若不解,便要一直在世上受执念与策魔印的折磨。就算强行点化江南树成神,苦痛也会长存在其灵台间。况且,他被孟微之赋予能剖神魂的创世神力,这神力至今仍存,若他真走火入魔,岂不是又要生出祸害。
想到此处,孟微之又皱了眉。
眉头忽而落上了身前人的指尖。心头一颤,孟微之一下睁大眼,眉间痕也被江南树顺势揉散了。细碎火光下二人对视,江南树唇下濡湿,而孟微之贴在他颊侧的手也未及移开。
手腕被紧紧攥住。
孟微之没有动。方要说话,江南树先道:“此时天庭过去多久了?”
“不久,莫约几弹指。”孟微之道,“怎么?”
“那就好。”
江南树笑起来。
“那我们就在此处多留一会吧。”他说,“在凡间待了许久,倒不如真做一回凡人。”
孟微之听他不再提自剖神魂的事,心中终于定下来。他胡乱点了点头,只道:“你爱做凡人便做凡人,反正我是尝过了......”
“我知道。”
江南树抬起眼,很认真地看过来。
“我都看到了。”
孟微之呼吸顿时滞住。看着眼前人与月下寺,他猛然想起自己在吴郡的转世十九年——那只常来常往的白猫,从记事起就听闻的青玉宗掌门轶事,还有万仞台上的那一句“初元”。
“你一直——”
“对,我一直在此地,”江南树展颜,“为的不过是等这天庭一日。”
只求能与你再见一面。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别过脸去,低下眼来。孟微之似乎陷在回忆里,他不忍看那张脸,只故作随意地道:“既然回来了,还是要去青玉宗看一看。凡间因果尚未斩断,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看了眼孟微之,道:“我去去就回,大天尊安心在平泉寺......”
“江南树。”
被喊此名的人愣住,再开口应答时声色中带着些颤。
“我要跟着你去。”孟微之看着他,“今后,别想再把我扔下。”
第56章 不是风幡动
在虫岭山麓,万仞台侧,青玉宗上下在某一个寻常秋日炸开了锅。
消失十九年的掌门,回来了。
还带着一个少年。
众子弟对掌门的作风有些了解,再加上被杜撰出来的那些个传闻,江南树本不存在的癖好忽而增加了。这么一来,这传闻算是落到了实处,众人自觉心知肚明,恭恭敬敬地听候宗师询问大小事宜,对待被带回来的那位则是眼不见为净,直接把人领到了江南树的静室。
孟微之哪里能想到这一层。他拿神识盯着江南树,盘腿席地坐在静室门口,就在那儿平心静气地等小崽子回来。
江南树的静室高居千峰顶上,向门户外看去,只见众山若偻、云雾飘渺,而红日一圆则跃于云海之上。霞光满天,飞鸟偶见,此地倒确乎是一个清修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