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破开天地门,纵身入其中,只觉得仙根再一刺痛。那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先着了地。
南海畔正是艳阳高照。他的长发在海风中非乱,红袍下摆被海水打湿。回眼望去,和浦屋舍匍匐入海,在霞光之下缓缓如此。
寒光骤闪,他顿时警醒,低头瞥见颈侧附着一弯银刃。
抬眼,孟如海看到了子慕的脸。
小神君鬓角直冒冷汗,手中却紧握着银刃,断断续续道:“我殿神君有请,仙尊......请,还请随我回大罗天!”
早就料到有此时。
孟如海忽而释怀地笑起来。万年未曾动斗术,而此刻他望着子慕,抬手去触那银刃,指尖霎那间被灵焰包裹,光耀之间锐气凌人。
“那就看你手段如何了。”
*
陈丹迟已经很老了。这一日他方睁眼,看到一片干枯纤薄的落叶飘到桌案前,而后佣人叩门道,有人来见。
他起身时的一瞬,忽而怅然若失。
陈宅之中,祠堂当户。一开门,只看见一个少年人挑着一肩担子,身着青黛麻衣,沉默地站在那里。他身后站着一个人,形貌昳丽,却裹着洗旧的素服,没形没款地道:“你就是陈家二叔?”
“是。”
陈丹迟有点吃力抬眼地看他。
似曾相识,他却自觉分明从未见过眼前这二人。
“平泉寺,这十九年来,一直是吴郡陈氏代管。”面前少年开口,一双赤金的眼瞳叫陈丹迟看得一怔,“我们自南海万里长沙来,奉救苦仙尊梦中之托,来自重开此寺、重尊新神。”
此话一出,两侧族人无不惊诧。自从十九年前双面大公被除,虫岭一代便再无主神庇佑,只能暂且尊奉南海救苦仙尊。如今,这怎会平白无故多出新神?
“此事或许不妥……”
“明白了。”陈丹迟开口,将纷纷的言语一瞬间掐灭,“我这就带你们去开平泉寺的正门。”
家主年逾古稀,行动不便,竟要亲自为这两个南海人开平泉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不解,看陈丹迟拄着拐杖向前走去,也忙不迭地跟上。孟微之被簇拥在他们之间,余光瞥见江南树正仰面望向万仞台的方向,不由地轻叹了声。
只是略施术法,孟微之和江南树这两人,就好像从未在吴郡出现过。
直到他们踏入平泉寺,一切才算数。
山门一开,满庭落叶乍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赤黄相间的旋。孟微之踩过枯叶,又沾了满身秋色,抬眼向上看去,只见灿阳之下“天王殿”三字已然斑驳,旁侧生出一个家燕的巢穴。
他望入昏暗的殿内,肩头一松,回头笑道:“此地甚好。”
岁月真可欺。
肆意从头越,又是十九年。
“之后要多劳二位道人费心供奉。”陈丹迟拱手道,“保我吴郡,风调雨顺、福生无量。”
众人一并行礼,孟微之、江南树也抬手回礼。喧闹渐渐散去,陈丹迟拄杖方要走,回头向人群中一指,道:“琅玕,你留在此处,帮人家将庭院打扫一番。”
“是!”
自一群乌压压的人里头冒出一个着鲜衣的青年,身材高挑,筋骨强健,向一旁去拿了箕帚。孟微之看见他,只觉得小小少年仿佛数日内忽成七尺男儿,一时没挪开眼。见琅玕望过来,他没忍住便道:
“秋寒侵体,可否康健?”
琅玕自然听不出他的意思,只笑道:“陈某幼时逢妖鬼,幸得神明庇佑。渡过此劫后,再未有病痛。”
*
等到庭中落叶被扫开,江南树将琅玕送出去了,回眼看见天王殿中点上了灯。孟微之不知何时爬到了梁上,正在修补那屋顶的裂缝,看着很是心无旁骛。
江南树就在不远处看他,目光偶然一落,点在那神台上——自己前几日还在那处静卧养神,而此时,那神台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其上凭空多出一尊造像。
木石质,素白袍,手持枝。
这是江桐还是虫岭主神时,随处可见的造像。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孟微之仿佛是故意不看他,许久才垂眼望下来,伸手向江南树要浆糊。
“就当没有这一千年。”他轻轻道,“我许你元神归位,好不好?”
第60章 我所求
眼前人的这副模样,对江南树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
以往是漠然、最坦荡、最无情的那一个,此时却不厌其烦地带着无限的珍重与谨慎,在他面前不断询问着相似的问题,好像在无意识地求那一句承诺: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自认为有情于此人,且是不顾神格、一往情深,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同初元间会有“情”一字。揣着自己的心,他暗自思量过的唯一达意之事,就是剖神魂、归原主,让他心中唯一的真神明能不待于任何事物,千年万岁独步世间。
可孟微之是如何至善至纯至真之人,他说不要就是真不要。他开口要的,是江南树扔下那成魔入局的一千年,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如此,江南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坐在神台上,看着孟微之将浆糊往屋顶上抹。前夜的一吻落在唇边,他惊得忘了回应,那僵硬的感觉似乎延续到此刻,叫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副身躯本就是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