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捐掉,”孟如海道,“找到胡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舱壁。
这才叫执念啊。
孟微之无奈地笑了一声,最后按了按额前的柔性电极片。维持舱开始充氧,药剂也同时喷出,他几乎是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而后天光大亮。
眩晕之中,他踉跄了一步,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电脑。走廊在周遭延伸,他身上穿着秋季常穿的风衣,左右并没有人,只有横满走廊的、清明透亮的落地窗。
这里不是研院,是a大。
系统内外的时间尺度不一样,虽然出现一定混乱,但一条规律是可以肯定的——虚拟世界的时间走得比现实更快。
他这时候已经在读研了。
而这时,他应该是刚从工位离开,准备去吃午饭。
孟微之缓了片刻,摸出手机,开始强迫自己排除一切念头、全神贯注地检查时间和信息。这是九年前——离那场湖边的大雨已然过去三年,一切和他记忆里被延长的学生时代并没有太大差异。
正出神,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
他没来得及看联系人,抬手就接。对面响起一个声音,闷闷的,熟悉得叫他差点喊出声。
“我在你学校门口,拜托来接我一下。”
孟微之短暂地宕机了。
这是什么情况?
“你……”他把手机拉远了一些,大脑飞速运转,“预约了吗?为什么不放你进来?”
“进来了也找不到你,”对面江南树的声音低下去,“你上次就忙得没空来接我。我没找到你,就先自己回去了。”
这算是什么不存在的记忆……
孟微之眼前猛然闪过那一夜,在西山地下基地,魏奇在他掌心写下那四个字的时候。
看来,这个世界的自己正执行着那个任务。
那个监视任务。
他抱着电脑,快步走出fit楼,向南门跑去。秋风摇落叶,触感和声色都那么清晰,好像真的有这样一个秋天停留在他生命里,而他也真这么不带顾虑地跑向某个久候的人。
等到了近前,他有意留了一段距离,放慢步子向外走去,故作镇定地喊了句:
“江南树。”
一门之外,那个少年人好像比之前更高了,但不再瘦削得吓人,更近似于孟微之印象里的那个“江南树”。一看到他,小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面上却还是带着些不太自然的持重,越过本就开放的闸口,开口就是:“师兄好。”
孟微之没有再说话。
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设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江南树走过来,没和他并肩,而是稍稍落下一点,随口问着:“你下午还去实验室吗?”
“应该……不去吧?”孟微之脱口而出。
很快他便自江南树略带惊讶的神色中意识到一些不对劲。自己真正读书那会,基本不会离开那个科研小作坊,甚至在那里放了张折叠床。这个世界中的江南树似乎十分了解这一点,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是应该的,你确实太辛苦了。”
“不,”孟微之讷讷道,“功夫还是花少了。”
“你们学校就是漂亮啊,这一看就是大学……不像研院,跟个老小区似的。”江南树终于笑起来,带着点调侃看向他,“哎,不管怎样,感谢您百忙之中能接见我,陪我在这浪费时间。”
还是那双眼睛。
他不会真的能使什么法术吧,孟微之想。这不是三千界,他们也不过是不能从心所欲、身负枷锁的凡人,可在无数的瞬间,每当江南树看向他,孟微之耳边便似乎有了天极冰河间的不绝水声。
时间分明不停流淌。
可在此时,他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淌。
真是好奇怪的说辞。
“别和我说这也是应该的,”江南树偏了偏头,“虽然这大概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嗯?”
他说着,朝前走去。
在他身后,孟微之沉默片刻,在光中眯着眼,再看向他的影子。很快影子也不见了——银杏叶落了满地,可金黄依旧在空中摇曳,那么繁盛,那么不真实。
孟微之不知道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和江南树正保持着一种怎样的关系。
聪颖敏感的天才大概会对从小到大一直经历的“监视”格外敏感。而魏奇看重的得意门生本人并非是什么奥斯卡演员,尽管脸上少有表情,却藏不住什么事。全景敞视的“监狱”中,监控和被监控,彼此心知肚明,却以一种格外稳固的关系相互连接着。
这是为什么呢。
“喂,师兄!”
孟微之一愣神,抬眼看到江南树捧着一把从地上刚捞起来的银杏叶子,笑得比那金黄色都灿烂。
“我要你看着我,”他道,“你看。”
一场银杏雨落在这方寸之间。
孟微之本能地闭了闭眼睛。他能听到叶子贴着自己的鬓发与衣袖滑落,甚至有几片进了衣领。他急忙伸手去摸,抬眼恰好对上江南树——那家伙的头上沾满了银杏碎屑,打眼一看,好像是话剧里角色戴的什么桂冠。
他们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孟微之将自己拍干净,下意识抬起手,江南树便低了头。仿佛是有习惯指引一般,他无比自然地拂去了少年的头顶“桂冠”,随口说:“这也算是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