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得以旁若无人地松懈,放任自己毫无保留地摊开脆弱,由此偷得片刻的喘息,不必害怕谁会担心。
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吐露半分自己的真实感受,好像只要他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真的刀枪不入,天塌下来也能咬牙扛着。
并非因为有多坚强,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骄傲——从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到摇光山天赋异禀的大师兄,再到只手遮天的当世大魔……他被这些头衔推着走了太高太远,渐渐习惯了重任在肩,乃至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合该受他庇护。如果他倒下,身后便没人了。
也许钟瓒说得对,这叫自大。
约莫是一时松懈的力道太过,紧绷的弦蓦地松弛,凌怀苏腿脚一软,整个人居然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两步,本能一抓,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掌。
而手的主人也在同一时间从背后揽住他的肩,稳稳地将人护在臂弯里,乍一看就像搂抱。
这姿势暧昧过了头,两人俱是一怔。
反应过来后,镜楚受了炮烙似的先一步甩开了凌怀苏的手。
凌怀苏: “……”
气性这么大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前面隐约有了亮光。
仿佛清水入墨,黑逐渐稀释成模糊的灰,随着光明增强,视野里仍是成片雾蒙蒙的白,让人疑心花了眼。
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就是雾。
镜楚在身后低声开了口: “这是心魔瘴。”
心魔瘴这东西凌怀苏并不陌生。
剑修戾气与杀气重,是所有修士里最容易滋生心魔的,因此勘破心魔是每个剑修的必修课。在摇光山上,莫问真人三天两头把他扔进心魔瘴里,一炷香的时间出不来便罚抄十遍清心经。不过那时凌怀苏什么都不缺,少爷巴掌大的心眼里塞满了“什么样的发髻更衬新衣裳” “哪种剑穗更显气度”等闲情琐事,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执念,睡一觉的功夫,心魔瘴就自行消散了。
再到后来,缺憾与悔恨一桩桩一件件,有了长心魔的温床,却没有把他扔进心魔瘴里磨砺的人了。
谈初然从恍惚中回过神: “什么是心魔瘴”
“简而言之,是一种能勾起你贪嗔痴的东西。”亮光之下,凌怀苏又拾起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手指遥遥一抬,往谈初然和陆祺眉心各自打入一团荧光, “清心诀,保持诵念,别陷进去了。”
“一直念,不被干扰就可以了吗”
“寻常心魔瘴是这样。”凌怀苏道, “可此处除了瘴气,还融合了煞气,即便我们不受影响,煞气造出的心魔也会不请自来。”
煞气里有多少人,心魔便有不重样的多少种,可以说是“心魔大杂烩”。待他们一个个消灭完出去,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自相残杀是魔物的天性,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它们窝里斗。
若能以魔制魔,再集中化解……
凌怀苏与镜楚异口同声地说: “四象阵。”
四象阵是一种最基础的阵法,借由四神兽之力运作,不怎么依靠布阵人的修为,上手快,用途广,效力强,略通阵术皮毛的初学者都能绘制。
对应心魔“喜” “怒” “哀” “惧”四种情绪,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镜楚扫了眼铺天盖地的浓雾: “问题是,应该布在哪里”
凌怀苏思忖片刻: “借罗盘一用。”
罗盘的持有人坐没坐样地窝在角落,是个大写的“六神无主”,被谈初然搡了一把才满脸空茫地抬头。
凌怀苏没有急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静静看了陆祺一会,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 “你知道何谓心魔么”
陆祺: “……”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而不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尝八苦而勘不破,心魔便会趁虚而入。”凌怀苏将声音放得很轻,如同呓语, “至亲离世,痛如锥心,眼下又被困在心魔瘴里,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缠上,疯癫而终……我却一点也不担心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陆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就听见凌怀苏不咸不淡地续上了话音: “看看你这副样子,杀父仇人就在外面,你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魔怎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黑暗中,陆祺的身形晃了晃,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将头埋进臂弯,须臾,众人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而后如洪水开闸,迟来已久的崩溃终于倾泻,陆祺抱着膝盖,放声痛哭。
……
罗盘内的指针已经停止了转动,在离开陆祺的一剎那化为乌有。凌怀苏以魔气为刻刀,在罗盘的四个方位分别刻下四道符号。
“七情之中,喜怒哀惧为基本,形形色色的心魔也不外乎这四种情绪。”凌怀苏说, “只要四种各寻其一,承载于四象阵内,其他心魔也会被吸引而来,到时便可集中化解。”
四象有灵,以玄武之沉稳可安定喜悦,以青龙之宁静可平息愤怒,以朱雀之热情可融化哀伤,以白虎之勇猛可克制恐惧。
最后一笔落下,刻痕倏地光芒大炽,复又黯淡下去,化作痕迹里流转的暗纹。
阵成的瞬间,翻涌的雾霭似乎被惊动,蠢蠢欲动地朝这边缭绕而来。
一阵阴风吹过,谈初然顿时感觉有只冰冷的爪子在她后颈摸了一把,她捂着发毛的脖子回头,只看到了袅袅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