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
我会将这祥兆带给你,就像古人将此景制成端砚,昭示前途光明、坦荡无忧。
最后一句,罗敷没有说出口。
季庭柯挂断了电话,她到街边的小卖部买了包口香糖,又塞了零钱,指着角落的插座,蹦出两个字。
“充电。”
小卖部里,孩子拖着学步车够柜台上的棒棒糖,女人坐着玩手机,墙上悬着的电视日复一日地秒杀。
罗敷打开手机,导航——
盛泰轻合金工厂。
*
汪工从大楼里出来,是半个小时后。
他找到窝在角落里的季庭柯,一把薅下对方脸上的口罩。
口袋里变出个新的、尖尖嘴:
“带这个,这个贵,密封性好。”
两个人都闷着说话。
季庭柯问他:“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
“做什么?”
“老一套,还是烧灰。”
汪工拍了拍脑袋。
“从我爷、我老子,再到我,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烧出来的。你让我送了这么长时间鱼,闻不见这味儿——”他佯装深吸了一口,“我都不习惯啊。”
季庭柯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
不重,汪工龇着牙,“嘶嘶嘶”地,像一条没正形的蛇。
抽烟的人大多气短。汪工带了会口罩,又喘着拿下来,用口罩给自己扇了口气。
他知道季庭柯在看他。
他在口罩下抿着嘴,问他最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汪工说,没有。
没时间。
没钱。
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他嬉皮笑脸地撞他:像我们这种,都有九条命,老天爷不收的。
他看着季庭柯,脸色缓缓地收起来。
那你呢?
好着呢吧?
起风了。
风刮散空气中沉淀的灰,露出一角蓝色,季庭柯从其中,终于能窥到罗敷所说:没有落下的月亮。
季庭柯捏着口罩的铁丝,他移开目光:嗯。
好着的。
“那就好。”
汪工换了口气,到底又把口罩带上了。
他想起那天罗敷找到他时问出的话——
死了五个,就得追踪六个。
谁,会是那六个替罪羊之一?
总归不是季庭柯。
他全须全尾地站着,有个好爹、有个好出身。
汪工心想:
罗敷一定不知道季庭柯是谁。
她还在担心他会死,担心他会因为回到厂区而送命。
可他是季庭柯。
永远比人命硬、更幸运一点的季庭柯。
汪工偶尔也想纠正自己的措辞,他总是恍惚,或许这些年里,蜷缩在密密麻麻尘土下的不是“他们”。
而是,只有“他”一个。
只有他真正为了谋生而挣扎,最多、再加上爆炸中死去的那五个。
季庭柯不是。
从来,和他们都不是一类人。
口罩之下,汪工憋了口气,直到季庭柯捅了他一杵:
“看天上。”
那一阵风已经过去了,从汪工的角度,看不到什么太阳、月亮。
他抬头,一不小心就被尘霾砸得灰头土脸。
第25章 她的伪装
灰头土脸的汪工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兜,掏出悬在一串圆环上、银亮的钥匙,上面也贴了个红框标签:401。
巧了。
季庭柯弹了弹钥匙,任凭它撞上圆环,很清脆的一声。
他问:“季淮山安排的?”
汪工咧了咧嘴,他卡着痰、清了有些干燥的喉咙。
“他说你不肯回去,听不了劝、又容易冲动,让我看着点。”
季庭柯冷笑了一声。
季淮山倒是大方。
不止给了他一张床,还赐了三双眼睛,分别来自老厂区的组长、怀揣恨意的叉车师傅、以及汪工。
他在敲打他,借别人的手,一寸一寸地、敲碎他的硬骨头。
正说着,二期车间的方向,忽然传出刺耳、尖锐的铃声。
厂区还保留着“打铃”的习惯。
铃声一响,车间主任就开始招呼:“上工”。
汪工一下反应过来,却没有顺着人流走。反而撒丫子往宿舍跑、带着他的行李。
季庭柯喊他,汪工留下个背影、头也不回地喊:
“驴拉磨的时候,还得先往脖子上套绳呢!催催催、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他半踩的球鞋被甩得“啪啪”响,是整个厂区,最磨叽、最慌乱的一个。
等汪工回到宿舍时,那一间房、另外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已经走空了。
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张上下床,角落里一只大铁皮柜。
汪工半个身子埋在铁皮柜里,捣鼓了半天。等临近晌午的时候,他从行李里掏出个杯子:
宿舍里没有水,只有个老“热得快”,汪工虽然没有洁癖,但也不敢轻易用。
他担心,有不讲究的老汉,用这玩意烫过臭袜子、骚内裤。
汪工索性去洗漱间里接了杯生水,他烧也不烧。左右看了看,在确认没人后,才掏出个不足掌心长的小管子,反扣、丢出一片泡腾片,浸进水里:
呲啦。
水面翻出白沫子,以及奔涌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