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正中花侑软肋。
花侑有些气息不稳,因为他知道遇归没有说谎,这一剑下去,兴许真的能尘埃落定。
遇归瞧他神情,略显怜悯,叹声道:“老师,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你和化鹤虽都是主神,你却是以‘辅’为主,瞧你如今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早知道你来,我便不大费周章地布置魇境。现在好了,用在圣子身上的毒,你又如何受得了这种程度呢?”
遇归佯装同情,实则言语中都是讥讽。他难以释怀被抛弃的过往,对所谓的“主”神颇有微词,因此想要借高低之分来贬低花侑。
他扭曲了祝衫清的过往,将魇境中的场景塑造得同化鹤的经历类似,遇归心思缜密,知晓化鹤的死穴,更知道如何使化鹤自我暴露。他在同一件事上塑造无数的轮回,不仅能让化鹤看,还能让化鹤重头经历。
这时遇归最初的目的,他想将化鹤永囚于魇境以此报复,不料花侑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先疯了。
遇归等了会,十分好奇:“你在犹豫吗?”
花侑说:“嗯,刺进去她就会死吗?”
“当然啦。我有没有说谎,你开灵眼便能知晓。况且我何必冒险说假话呢?我想看的,只是你和化鹤最痛苦的样子啊!”遇归煽动道,“来啊,妩净神,只要用这把剑杀了我,不仅能诛杀恶徒,更能拿回镇国冰晶!”
他语气带着残忍的天真,表露出一副诚恳无畏的样子,似乎早就洞悉了花侑的抉择,笃定花侑绝不会对祝衫清动手。
然而花侑问:“余下的冰晶尽数在你身上吗?”
遇归说:“当然啦——你说什么?”
他刚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剑刃已经插穿进祝衫清的腹部。花侑扣过祝衫清的肩膀,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靠近,用剑插穿了她的腹部。
祝衫清骤然流出两行血泪,面上却在狞笑。遇归说:“你狠,你果真狠!她活不了哈哈哈……她、她活不……活不了……”
遇归的声音戛然而止,祝衫清的身体也仿佛遗落的纸鸢一般飘落。她蓦然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如过往万万次轮回一样,魇境破裂,万象颠倒。
花侑用身体撑着对方,喊:“祝衫清。”
祝衫清说:“谢……”
花侑道:“不是谢。”
花侑道:“我是花侑。”
花侑道:“你疼吗?”
祝衫清道:“谢谢……”
“你真可笑……”花侑说,“你真悲哀,祝衫清,你看看我,我可笑吗?!我……”
祝衫清没了声音,也没了气息。
花侑怔愣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他胸口剧痛,再吐出口血来。这口血像是一切的开端,花侑再也无法忍受这场不属于他的生生世世,所有的过往岁月随着祝衫清的身死魂灭,变成了余音中最强烈的震颤。
那个“谢”字轻飘飘的,跟祝衫清的痕迹一样,好像她从没来过似的,也不记得花侑这号人。
“……我很痛很痛啊祝衫清……”坍塌之际,他骤然回过神来,然而魇境里的一切都随烟而散,化作虚无,花侑仓皇道,“姐姐……祝衫清……祝衫清!!”
魇境轰然坍塌,却并非全然化为乌有。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境崩塌之处,骤生了一道罅隙,从中源源不断涌出许多手舞足蹈的下流愚人。
——如此撼事,只此戏中。
舞喜也舞悲。
这便是“戏仙”,也被叫做“戏娘子”。
而这道裂缝所开之处,正是山海景地,家火千月镇。
于是戏仙作乱的缘由便从中而来。
然而待花侑清醒过来时,戏仙已经繁衍渗透进千月镇的各个角落。花侑想要悬崖勒马,却为时已晚,戏仙根本杀不死、杀不尽。
短短几日,千月镇几乎被血洗了一遭。余下百姓不敢出门,日夜都将全家锁在屋内。花侑杀了两天两夜,将自己杀成了个血人,终于明白这些戏仙为什么杀不完了。
因为这些戏仙正是因他而生的,而他还活着啊……
——戏剧落幕,纸锣鼓遽然燃起来!
火势威猛,一路蹿升,直至将整个戏台全然吞进火肚!原来这戏台上的一切也是纸做的,不过须臾间,便化作乌有弥散。
纸人们也不可幸免,业火从脚烧到头。它们浑身燃火,却忽然对着临枫和晏安的方向齐齐鞠躬。
正这时,一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种会自戕来拯救苍生的神吧?”
临枫回头,瞧见身后同样烧起来的纸人,它面目全非,却从容得很——花侑的最后一缕魂灵藏在燃烧的躯体之下。
临枫也不讶然,就着它的话问:“你不是吗?”
纸人再反问,有些自我怀疑了:“我是吗?”
临枫道:“你当然是。”
纸人咯咯笑起来,它笑声诡异,要是花侑知道自己能发出这种声音,想必会吓得寝食难安。
纸人笑了半天,已全然成了个火苗,但它其中的魂灵毅力坚韧,还能清醒地和临枫对话。
纸人道:“化鹤,你太惨了。”
临枫“哦?”了声,问:“这话怎么讲?你不是从来都很羡慕我吗?”
“我羡慕你有犯错的资本,有无数的机会。”纸人语气轻松,已经并不在意,“可你正是因为有无数的机会,所以再怎么叛逆也永远被困囿在规则里。当然,最惨的是,你遇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