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到了掌柜探寻的目光, 那男子幽幽回头。
掌柜怔住,只见他面上戴着一副骇人的面具, 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如鬼魅。
犹疑半响, 他从怀袖中掏出一片丝帕, 用它包住带血的短刀, 颤颤巍巍地接了过来。
嫌不够亮堂, 掌柜又躬身入内,对着铺内耀眼的烛火翻来覆去看着这柄短刀。
胡人男子指骨敲击着案头, 不耐烦地向愣神的掌柜追问道:
“可看出这短刀的来历?”
“哎……”掌柜轻叹一口气,他不由又抬头望了一眼那人的面具,皱眉道, “这真不好说。怪事,真是怪事啊!”
一旁的面具男子突然开了口:
“怪在何处?”
男子沉闷的声音自面具而出, 掌柜吓了一跳,片刻后才确信了这是客人,而非厉鬼。
“掌柜的我这辈子见过不少刀剑利器,从未见过如此怪的一柄短刀。”掌柜对着灯火,指予二人道,“显而易见的是,锻造这柄短刀的精铁,质地硬且密,出自大唐。但它的刀身开得乃是双刃,刃薄脊厚,是胡人的玩法。尤其刃缘处的一圈旮旯疙瘩,是祁郸人才经常用的。”
“所以,出自哪里,哪家的手法,还真是不好说。客官不如多问几家,我才疏学浅,从未见过这种锻法。”
“祁郸人?”叱炎神色一暗 ,将短刀收回。
如此,这事便有趣了。
玄军特制的黑羽箭,再加上这柄有祁郸人痕迹的短刀。这个谜团,倒有点意思。
葛萨将腰际另外一柄小刀置于案上,示意是酬劳。
掌柜赶忙接过一瞧,用手掌掂了掂,拇指粗的刀鞘竟是纯金打造的。
好一位财大气粗的贵客。
他赶忙继续招待,引他到一面悬满利器的墙面前,指着其上一排一排精致锃亮的匕首,连声调都高扬了几分:
“贵客,要不要再看看本店的匕首。细柄粗柄皆有,女子也皆可用。”掌柜取出一柄他近期库房的得意之作,赞叹道:
“瞧这一柄,刀身极其细腻,刀柄粗细得当,非常适宜女子随手携带,作防身之用。客官若是有心上人……”
“心上人?”叱炎回头,不由喃了一句。
“贵客不是本地人士,有所不知。按照我们西北甘、凉二州的习俗,若是青年男子有了心上人,想要娶她过门作妻子,都会来我们铺子打造一柄特制的匕首作为定情信物送予她。”
掌柜笑眯眯地捋着胡须,继续道:
“如果那姑娘收下了男子赠送的匕首,还时刻带在身上,那就是她也以心相许,同意了他的求娶之意。两人便算定了情,可以上门提亲了。”
他语罢,还不忘接着推销,道:
“匕首柄上呢,雕金雕银镶嵌宝石的,各凭本事而已。有的希望女子富贵满堂,便雕金,有的觉得女子清醒脱俗,便雕银相配……哎,贵客慢走!下次定要再来光顾……”
掌柜的还没说几句,却见那戴着面具的玄衣客人大步离去,一阵风似的没影了。他有些懊恼,握着手中精良无比的匕首,也不知是哪句说错,才惹走了贵客。
他回身看到那位出手阔绰的胡人男子还未跟着离去,只见他仍对着一柄明光闪闪的宝石匕首出神。
掌柜的心头暗自拿捏好了话术,又信心满满地迎了上去……
叱炎走在喧闹的街市间,心神躁动不定。
脑海中浮现出她身上那柄从不离身的银雕匕首。
为了那柄匕首,明明前一晚喝了情酒怕他怕得要死,仍可以独身来他帐中讨要。
为了那柄匕首,她答应他前去肃州,宁愿献舞取悦残暴为名的巴果赞。
为了那柄匕首,她竟然只身往返火海之中,不惜性命也要去取了回来。
所以,那柄匕首,是不是谁送她的定情之物?
叱炎在街上越走越疾,横冲直撞,踹翻了数个摊铺也不曾留意。他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恨不得立刻到她面前,将那柄匕首徒手拗断,柏再问个清楚。
她是已有心上人了?
她的心上人,是谁?
***
一夜春雨后,积水潺潺,自屋檐细细密密地漏下。一滴一滴,落在看客的心间。
轩窗内,燃着一柄矮烛,经夜烧灼,火光凄蒙,凝成的赤色泪冢已与烛台一般高。
辰霜一夜难眠,望着外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见来人。
她从榻前起身,晃悠悠地坐在了内室的一方铜镜前。
昏黄的铜镜映出镜中人寡白的面色,唯有一抹朱唇泛着浅浅的微红,如烛泪,如花尖。
辰霜不由自主伸出食指,轻点唇瓣,其间余热从冰凉的指腹间透入心扉。
闭眼,尚能感受到,乌云般的面具在她眼底投下阴翳,男人调笑的语气仿佛仍在耳边,灼热的呼吸随着唇齿扑到面上。
镜中本是淡淡的容色,此时颧颊边不经意地染上了潮红,平添明艳之色。
辰霜眼睫翕张,浅呼出一口气,水雾凝在暗色的铜镜上,朦胧了镜中女子娇羞的容颜。
医馆内室虽有医女常驻,但清贫素简,并无寻常女儿家的妆奁。她随手拿起一把木梳,散了一头鸦云般的青丝,对着铜镜漫不经心地绾起发来。
素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浓密的发髻,她的心中仍有些死结解不开。
之前忽视的一处细节,在河漠部这番潮水涌去之时,显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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