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前,风也温柔,雨也温柔。
公主窈窕纤细体态被身侧穿过的风勾勒出来,宛若一根细细的红线头,扯动着在场之人焦躁的心弦。她的面上盖着一方绸锦喜帕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吹远。
嫁衣有些宽大,并不合身,盈盈一握的纤腰由是被一条蹀躞带勾得紧紧的,其上垂坠着璎珞珠串,随着百褶的裙裾轻摇,如若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白皙得晃眼的素手自镶袖而出,牢牢交叠在腰前。其姿容沉稳端方,不可逼视。
仍有日光从头顶乌云的罅隙间照下,叱炎顿觉有些晕眩。
那个身着喜服的红色身影,为何……为何如此熟悉?
一个不祥的猜测涌上心头,他心跳如鼓,沉闷的胸口一阵痉挛。
在他恍惚间,送亲队已行至玄军阵前。鸟瞰之下,一抹深沉如血的渺小赤色即将与一大片玄色相汇,交融。
身后的人皆停下了脚步,走在最前的公主独身一人来到玄军主帅的马下,立在一步开外。
鬼使神差一般,叱炎手执那柄未出鞘的长剑,慢慢朝那公主覆着的喜帕探过去。
劲臂一提,轻薄的喜帕被挑开,很快便被大风吹散而去,滚入黄沙之中。
叱炎只觉此刻,呼吸停滞,心跳骤缓,不由自主喊出声来:
“怎么是你!……”
公主缓缓抬首,露出一张皎白的玉面。发髻上凌厉的金钗如裂痕,耳垂下红玉的珰珠如泣血。
她的眼眸澄澈动人,一字一字道:
“我就是大唐公主,李清河。”
“见过回鹘玄王殿下。”
酷热炎炎的沙地上,叱炎浑身冰凉,脊汗湿寒,一身日常穿惯的玄甲竟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在两军所有人的注目下,他不顾一切地下了马,朝她大步走去。
来到她身前一步的距离,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再靠近。
一步之遥,却如隔万水千山。
经久不息的风声中,在空中酝酿已久的雨点终于开始迟缓地落下。倏忽间,雨雾杳杳如烟,天地混沌,万千面容朦胧。
“啪嗒啪嗒——”
豆大的雨珠,有其中一滴在她精心描画的绛唇上,染出一圈靡丽的红,在他眼中一点一点晕开来,明晰且刺眼。
雨水自男人英挺的眉骨间泻下,在他眼前化为一道水帘。他冷冷望着她被几滴雨水打湿的粉面,低声道:
“这又是你们什么诡计吗?”
女子摇了摇头,叹息般轻声回道:
“殿下只是不记得我罢了。但……”她专注地回望他,目中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光,眼底的泪痣灼灼发亮,笃定道: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你……”错愕间,叱炎凝视她,妄图从她淡漠却又饱含深情的眉眼间探得一丝端倪,千言万语被遏在了喉咙口。
他直直望着她,将红衣的她完完全全映入眸底,圈禁起来。
喜服的描纹,襟口的描边,色泽的红艳,连身着喜服的女子身影,模糊面容上的那颗泪痣,与他经年之梦完完全全地重合起来。
他脑中一株孤零零的灯烛,苦苦燃烧着的唯一一丝光明,在这一刻遽然熄灭。
现存的记忆完全暗了下来。
逝去的记忆在黑暗中奔涌而至。
一切都有缘由。
而她,就是那个缘由。
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梦中人。
她身着喜服,像是一根隐藏在暗的火线,在此时引燃了他脑海中整一片岑寂的沸海。
叱炎孤身一人深陷在这一片沸海中,渺茫的意识逐渐被幽深的旋涡吞没。
“殿下……时辰不早了,出发吧。”葛萨走过来小声催促的话语飘荡在他耳侧。
叱炎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眼见着,面前的一抹赤红缓缓朝身后的轿辇走去。
在公主入轿后,送亲队跟着步入玄军队伍,眼前烈焰般的红完全融入了玄墨之中,合为一体。
他没有回头,拖着僵硬的身躯再度上马,隔着人山人海,用余光遥望着那抹令人心悸万分的红衣。
没由来地,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强大的意念。
他要带走她。在泱泱人潮中,万众瞩目下,不惜一切代价,带她逃离此地。
即便她是大唐公主,即便他还不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他记忆零碎不堪,难以复原。
就是,不明就里、不讲道义地,想要带走她,与她在一道。
叱炎身形未动,握着缰绳的手紧紧蜷起,臂膀因发力而肌肉胀起,摩挲着绷紧的玄衣。
骤雨倾盆,天间层云如诡波暗涌。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细微风鸣,之前被溶在了雨声中而不甚清晰,所以未被发觉。
由远及近,纷至沓来。
电光火石之间。天际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道疾风骤雨般的飞矢,直冲玄色中心的那抹红而去。
数根臂粗的箭矢,越来越近,有如闪电,最后毫无错漏地正中公主的轿辇。密密麻麻的利箭将纱布制成的垂帘一下子戳破,将轿辇重重包围起来。
引辇的八匹高头胡马面对突如其来的飞箭,受了惊吓,扯断了缰绳,嘶鸣着。穿过玄军阵中层层叠叠的士兵,失控地拖着轿辇向远处狂奔而去。
“有埋伏!”玄军众人惊呼之下,却见身旁似有一阵玄风疾驰而过。速度之快,已不辨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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