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梦。
这处绣闼雕甍的宫殿,是她一生的梦魇。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响起: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公主殿下既出了宫,享尽别人没有的自在,就该知道,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圣上命咱家搜取河西萧氏谋反的证据定罪。没有人,比公主更了解的了。”
“公主殿下,只要老实按照咱家的话,写一遍,这事儿就成啦。公主又能自在出宫,不好么?”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
“不是圣上……圣上只需将此案收官,而你,是想要萧家连坐。”
“因为萧长风当日杖杀了你去凉州监军的干儿子。你心生怨恨,才想给萧家定罪。你进谗言,令圣上怀疑,下旨授权你审我,想从我口中得到萧家莫须有的罪名。”
她咬唇,重声呵斥道:
“你,痴心妄想!”
与她对话之人似是一愣,空旷的大殿静了半晌,那人转而低低笑道:
“公主金枝玉叶,自是下不了诏狱的。咱家瞧着,公主的小身骨也经不起折腾,万一这细皮嫩肉给弄出点什么印子来,圣上那边也不好交代。但,公主殿下一日不开口,咱家就囚你一日,折磨你一日,直到你愿意开口为止。”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那人绯色官服臂弯里的一卷拂尘。她咬紧牙关,用微弱的声音道:
“河西军,没有谋反。”
“河西少帅萧长风,誓死守卫峒关,天地可鉴。他,没有谋反!”
她看到绯色官袍在她身前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抑制着语调里的怒意,好说歹说道:
“公主殿下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咱家也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旁的人,也看不出一丝用刑的痕迹,圣上也不会怪罪。不知清河公主可否惧高?……”
她倒在地上,盘螭纹宫砖铺成的地面阴冷无比,隔着一层薄纱衣料,肆无忌惮地一寸寸摩挲着她同样冰冷的肌肤,渗入骨髓。
她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又重复道:
“河西萧氏,世代忠良,清正不阿,绝无谋反之意!”
“来人,将公主给咱家用白绫绑起来,吊上去!”
下一刻,耳边生风,身体悬空,脚底已离地面的螭龙数十丈之高。
她想要尖叫,叫声却遏在了喉咙口发不了声。
她仰起头,紧紧闭上眼,不去看下面。可浑身血流倒涌,直冲入冠。如同有千百手撕开她的头皮,她四肢痉挛,脾胃翻涌,干呕了几声,就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一小束天光从殿前逼仄窄小的雕花窗棂透进来,在大殿幽暗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逐渐西移,最后又暗下去。
如此周而复始,此起彼伏。
每一日,她奋力朝那束明亮的天光伸出手去,想要被他的光晕所笼住,所包裹。
意识却越来越昏沉。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最后一日,她涣散的眼神已无法聚焦到那束天光。
“公主这番不饮不食,咱家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要见圣上!” 她动了动唇,喊出了声。
“圣上没有得到答案,是不会见你的,公主殿下。”
“我要见圣上……”高声的呼喊转为低低的嗫嚅,她太累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干裂的唇瓣翕张,不甘地闭上眼了。
“师傅师傅,清河公主好像没气了!”
“快传太医!”“唉,咱家这辈子没见过那么硬的骨头!罢了罢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半阖的眼帘中,看到一角镶绣五爪金龙的赤黄袍衫,垂掩着一双六合靴。
来人眉眼威严,内蕴利光。
她猛然睁眼。
她自小就怕极了这双眼,此刻却用尽残余的力气起身,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稽首大拜道:
“圣上文治武功,我自敬重。您要收河西的兵权,您也收了。如今皇权已固,人都死了,为何还要穷追不舍?”
“我朝西北已是动荡不安,如此给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圣上难道不怕众将寒心,反声四起么?”
来人面色微暗,沉默不语,她伸手捏住了他曳地的绣边,匍匐过去,死死抿着唇哀求道:
“恳请父皇抚恤为国殒命的河西萧氏,以重振西北军心民心。如此,天下爱戴,于父皇,有百利而无一害!”
闻言,来人似乎一怔,眉目似有松动,声音依旧冷峻而低沉:
“自你阿娘去,你十余年不肯叫朕一声父皇,人前人后只称圣上。今日,你竟愿为河西萧氏来求朕?”
“父皇!儿臣以命作保,河西萧氏,绝无反心。若父皇弗允,儿臣唯有,一死明志。”
字字泣血,寸寸断肠。
静立许久,赤黄袍衫拂袖而去。
……
“清河,没事了。我带你回凉州了。”耳侧传来崔焕之焦急又欣喜的喊声。
“没有,谋反……”她听到声音,麻木地抬起头,周身钝重,唇舌干涸,只是一直在毫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没有,谋反……”
“圣上已下旨追封了萧怀远和萧长风。我念给你听。”
“河西军死守峒关,抵御外敌,功勋卓著,帝甚念之。河西萧氏忠在王室,泽在斯民,不可淹没。特谥河西少帅萧长风归义,封归义侯。其父萧怀远定川侯历事两朝,始终一节,忠君其内,勇毅其外,追谥忠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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