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海淡淡扫了一眼他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掠过他后径直跨过门槛,步入含元殿内。
听到脚步声,座上的皇帝并未从奏章前抬眸,语气平淡地道了句:
“宴海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宴海敛衽下身,恭恭敬敬行了跪拜之礼。
皇帝掀起眼皮,望了望今日一反常态跪在地上的长女。往日,她总是不等传召便走上玉阶,趴在他御案前亲昵地与他说一些宫内外的趣闻。
心中的疑团渐次升腾,皇帝摆摆手,令她免礼起身。他蜷指,轻轻扣了扣案牍,示意她上前来。
身着繁重朝服的公主站直身体,缓缓移步走向御案。目光扫过案上宣纸上的两行字之时,她眉心一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宴海,近日可有听到宫外传唱的这首童谣?”皇帝面色如常,一双犀利的眸光定在公主震惊的面上。
“儿臣自洛阳来,受了惊吓,近日足不出府。这首童谣,更是闻所未闻。”宴海高声道,“何人如此阴毒,竟敢说出‘天下素缟’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父皇必当千秋万载,寿与天齐。”
“哦?可朕听说,这首童谣是自公主府里传唱出去的。”皇帝微眯双目,眼神玩味中隐着一丝警惕。
宴海低垂的眸光猛然抬起。
这首童谣是她让几个亲侍散布在长安各处,她们行事素来谨慎且隐秘,论源头绝非可能怀疑到公主府头上。
可父皇却告诉她,已有消息是她府中流出的。
他虽无凭无据,但就是在没有道理地怀疑她。
宴海脑中渐起了一个猜测,心下冷笑,嘴上却急言令色道:
“此事,绝非儿臣所为。父皇,可是在怀疑儿臣?试问,我若要行事,怎会如此蠢笨?”
“其一,父皇以仁孝治天下,我为父皇长女,若以童谣诅咒亲父,必为世所不容!”
“其二,这首童谣,传唱的是正是儿臣本人,我又如何会用此显而易见的证据来自掘坟墓?”
“其三,鸾失碧霄,凤不还巢。儿臣已随父皇回道长安,何来失自由、不归家之说?简直荒谬至极。”
皇帝没有做声,面色越发阴郁。
宴海转而回到殿前,双膝跪伏在墨青色的宫砖,抬首对上他审视的目色,厉声道:
“汉有奸佞以巫蛊嫁祸太子刘据,使之不谋而反,武帝不察而痛失之。此非巫蛊之祸,人祸也。”她长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儿臣恳请父皇明鉴,定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陷害。究竟是何人,胆敢向圣上进言此童谣乃公主府所出。请他出来,与儿臣当面对峙。”
她掷地有声的音色,久久回荡在空荡的含元殿内。
皇帝不语,静静望着底下长跪不起的长女,面上并无一丝波澜。
他眉心涌动,只是突然觉得,他这个自小万千宠爱的女儿,果真是像极了自己。
哪怕他最是属意的东宫太子,他亲手扶植培养了十余年,从庶子抬至嫡子,再到太子,都不及她半分像。
只是可惜了。
她只有他一半的血脉。
她虽姓李,但却不止姓李。
皇帝敛眸,神色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随后缓步下阶,将久跪于地的宴海公主扶了起来。
……
宴海走出含元殿门的时候,外头刚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面容镇定依旧,从容不迫,唯独隐在曳地朝服里的脚步,是无比虚浮的。或许是不习惯于久跪于冰凉的宫砖上,又或许是因心下早已寒凉彻骨。
当今圣上向来疑心深重,她就是利用了他的疑心,拿这首童谣投石问路。可问出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真相。
正因为疑心重,才会如此心虚来盘问她。即便,她明明就是最不可能传播童谣之人。
论理,古往今来,以童谣造势者无人会用与己相关之言。一查就查到自己头上,岂不是愚蠢至极。
论情,她与圣上一向父慈子孝,毫无理由要如此咒父。
除非,他父皇早已动了心思要送她和亲,所以童谣一出,才当下第一个怀疑到她头上。
原来,一切并非是要等与回鹘的宫宴上。又可能,并非要等回鹘人亲口提出来。
她和亲的命数,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
宴海浸在雨中,掩在袍袖中的玉指渐渐握紧。
她所布下的局,这只是第一出。
接下来,还有第二场重头戏。
走下玉阶的时候,她的身旁闪过一道绯色的衣角,与她并行而下。尖利的声音似是要穿透她的耳膜:
“公主有备而来,唱得一出好戏。”
宴海目不斜视,亦知来人是张恪。
前世,自她和亲后,舅爷一党由宦党清算,被迫交出兵权,从此幽禁府中数月后亡故;河东节度许天臣使因寿礼一案没落,受节镇排挤,再无声息。掌管禁军中最大一支的司徒侯府,更是一夕覆灭,兵权交予了张恪,与他的神策军合并。而曾经声势最大的河西萧氏因主帅父子抗击回鹘身亡,河西全军自此湮没,也是张恪一手为之。
如此桩桩件件的巧合中,无论圣上是否默许,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张恪的宦党。前世,倒是她小瞧了这些没子孙根的东西。
现下她已知晓,张恪一直有动司徒家手中禁军之首羽林军的心思,还想要借此掌握边关雄兵,坑害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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