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拾起那半枚玉玦,举起在灯下细看。
上好的羊脂琼玉,玉质滑腻,色泽柔亮,表面无暇,只在火光下中透着隐隐的絮丝。
这玉玦是他自出生以来所携之物,幼时常佩戴在身上。直到有一回,有大梁使臣前来觐见先王,来来回回盯着他的玉玦许久,若有所思,说是在哪里见过。
先王听其所言,面色骤变,当日便将他的玉玦收起,不肯再予他。
直至先王溘然长逝,都未曾将此玉玦还给他。
洛襄自小受乌兹先王之命,遁入佛门,对这位所谓父王并未有多大印象,亦无甚感情留恋。只是认定自己身世必然与之有所关联,才必要走一遭乌兹王庭,掩人耳目地取走此玉玦。
他敛眸,将玉玦收入袖中,淡淡道:
“这本就是我所有之物,你此去只是替我取回,不算偷盗,不为犯戒。”
比丘拱手一拜,了然一笑,回道:
“既是佛子之物,我必当守口如瓶。三年前多亏佛子照拂,收我为僧,否则我就不是被人打死,就是饿死街头了。此行能为您所用,我感激不尽,就算有偷盗之罪,也该报在我身。阿弥陀佛。”
待那比丘走后,洛襄将另一份绢帛置于掌心,解散红绳,摊开一阅。
白绢帛内里是赤底金字,两侧绣有青蓝花纹,底下刻有国之印信,是乌兹王亲笔的国书。其上用乌兹和莎车的文字写就了一桩儿女姻缘。
是以国书之仪备下的一封婚书。
洛襄看到上面“乌兹王女洛朝露”几个大字之时,捻着绢帛的手指微微蜷起。
当时在假山处他喝退那个求亲的大梁人之时,并非他妄言王女的婚配之事。
王宴上,城外固守已久的佛子僧众终于得以进入王庭,见到洛襄时一并禀报,他们已差人找到三王子洛枭。
洛枭请他取来这一封婚书,之后要带她前去莎车国寻她的未婚夫婿,要看她出嫁才放心。
这门亲事是先王一早定下,只是不知因何一直秘而不发,恐连她本人都不知晓。
他今日得见婚书,才知确有其事。那么有婚书为证,就算先王故去,莎车国难以反悔。就算不认,以他和洛枭二人之势,不怕莎车国不认……
他筹谋一番,思量许久,眼睫微垂。
她要嫁人了。
红尘里,女子的归宿皆是如此。她也会要嫁人,待他顺利将她救出乌兹王庭,会有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夫君。
烛火一跳,渐渐黯淡了下去,映出灯下洛襄平淡如水的神情。
他卷起了绢帛,又用红绳系好。绳结系得太紧,柔软的帛面凹下去一块。他抬袖伸出手指,复又展开帛面,将那一处细细抚平。
雪白的绢帛映着指腹上一抹淡红,闯入他深黑的眸底,煞是显眼。
绢帛上一个个规整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昨夜遥遥万里,就在弹指之距。
恍惚间,如有温热的水流在指间汩汩流过。他胸口一热,心跳得毫无章法。
流星划破初开夜空,银河潜入纵深海底。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黑暗中,是她用唇语默念着佛经,一声一声,像是被风一撞就散,断断续续,越来越破碎,一出口就化为了风中的灰烬。
起初,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不敢动。仿佛一动,他就会收了所有念想,断然离去。
他亦不动。生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后来,她的手不受控地越扣越紧,拂在他面上的热息越来越急促,如同暗流汹涌,深深缠绞。
心间的潮涌最甚之时,他紧绷的肩头忽地一重,是她娇巧的下颚,不受力般虚虚地抵在了他颈侧,呵出一缕力竭倦怠的浅息。
只一息,交颈相触,却又分离。她似是不敢再碰到他,语气娇俏中带着一丝冷硬,如释重负一般地道:
“今夜各取所需,你为我纾解药性,我为你逼退洛须靡。哥哥仍是佛子,我做我的王女,我们互不亏欠……”
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似是在向他解释,又像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回答,始终沉默。
外头传来异样的动静,他的眼前一片雪白的影子倏地晃动,听到她轻手轻脚,开始迅速敛衣起身的响动。
有那么一瞬,他想撕去覆在眼前的披帛,看清她身前,究竟有没有那一颗梦里的红痣。
他攥紧了手,覆于膝上,良久未动,只不断默念经文。
直到她最终解开了遮住他视线的披帛。
丝缎落下,他的目光最先触及的,是素白的小手上她难以自抑时自己掐出的指甲印,微微泛红。
她用袖口掩了掩,将披帛当作帕子,为他一一拭去手指上的水渍。
指间再次恢复干燥,唯有几点胭脂似的红残留不去,被稀释了些许。还有一丝嵌进了甲缝,已化成极淡的樱粉,像是一瓣零落在雨里的夹竹桃,美艳却剧毒。
此时在明光下看来,如同篆刻,如同烙印。
洛襄从怀中取出那块绣着并蒂莲的披帛,绞成帕子,再次擦拭起来。
眼中,指间血污渐渐淡去,心底,一抹残红挥之不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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