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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欺 第36节

    其他事情或许还可调和,王绍的一条人命,是血海深仇。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生无法调和。
    王宅,王姮姬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精神略微恢复一些。
    她起身换上缟素,桌台上精心准备的火红嫁衣和凤冠,被丢进火盆。
    熊熊火舌很快舔噬了嫁衣上精致的缠枝花纹,变成一对黑黢黢的灰烬。
    红与白的冲撞,一时分外阴森。
    婚礼骤然变丧事,转变得太快,让人恍惚,有种置身噩梦的感觉。
    嫁衣烧了。
    几日前她还幻想着穿上这件嫁衣的样子,挽着新郎,期盼一场盛大的婚礼。
    而今,她再也披不上这件嫁衣了,王绍五哥的死,将一切推上了无可逆转的最危险境地。
    虽然文砚之背弃了入赘王氏的诺言,但她仍不相信文砚之会杀五哥。
    因为……稍微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无论从文砚之的实力还是人品来说,都完全没有成立的理由。
    一箭穿心。
    普通人能做到吗?
    文砚之只是一个斯文书生,腰细腿细,爬山摘草药都会摔得浑身挂彩。
    他要帮着陛下对付琅琊王氏,流放五哥,目的已然达到,为何还明目张胆地去杀五哥,让众臣群起而诛之呢?
    五哥是朝廷命官。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还有一个微小细节被众人忽略了——文砚之的婆婆在同日也死了。
    一个乡野老妇而已,被解释为寿尽自然死亡,没有任何人留意,也没有任何人惋惜,死得尚且不如一只蝼蚁。
    王姮姬知道,婆婆是世上唯二的解蛊圣手。
    婆婆妙手回春,是情蛊的克星。
    ……不知碍了谁的眼。
    她手中怔怔握着纸钱,也为婆婆少一些。火苗幻化为爪子般诡异的形状,往她这边飘,映在地上阴森森的黑影。
    冷风呼呼从窗子灌进来,阴沁沁的,让人骨髓生寒,宛若跌落冰窖。
    黑压压,乌沉沉的,被云雾遮掩的冥冥长夜,深陷无边梦境。
    永远忘不了赐婚之日,那人近在她耳畔轻轻而冰冷的一句——
    “姮姮,你给我等着。”
    ……
    王绍之死,使王章的病雪上加霜。
    老人风烛残年,精神气所剩无几,丧子的噩耗几乎掏干了王章所有的生命力。
    王姮姬侍奉父亲床前,王章握着她的手,满脸灰败尽是遗憾,“文砚之狼子野心,爹爹想陪你一起赌一次,结果还赌输了。”
    在她和忠诚皇权之间,文砚之毅然选择了后者。本质上文砚之和她是同一类型人,被阶级所束缚得太深,他们都是先忠于所在的阶级,然后再做自己。
    王章就怕文砚之将来做出背弃王氏的事来,才定下他永为赘婿、永不许入仕途的规矩。
    文砚之当初也答应,瞧着挺诚心,可最终结果仍是这般。
    文砚之,并非良配。
    “姮姮,很遗憾,即便你再爱文砚之,再坚信他是清白的,你和他的婚事爹爹也必须要取消。从他选择皇权背弃我王氏之日,我们就与他是敌非友了。”
    由于文砚之出仕了太常博士一职,门阀与寒门的对抗史无前例的激烈。
    王氏是天下士族之首,所有士族都在看着琅琊王氏的反应。
    王姮姬婚事代表了王氏的态度,她嫁给谁,就代表王氏选择谁。一旦处理不好,可能引起士族的反噬,闹得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爹爹身为家主,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负责。”
    王姮姬懂得。
    她现在接近麻木的状态,仿佛针扎也不疼,没有什么所思所感。
    她不怪文砚之,他只是在苍生和她之间选择了苍生而已。他惯来如此博爱。
    兜兜转转了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身披缟素,也似给日后前途无限黑暗的日子带孝,幻梦之支离破碎,只在瞬息。
    从王章的只言片语中,似乎也不太相信王绍是文砚之害死的。
    害死五哥的幕后黑手,不言而喻。
    王章哇地呕出一口血,想为家族子弟撑腰,残破的身子骨却再也做不到了。
    灵堂,黑色的棺木。
    黄白二色的永生花摆在两侧,散发着淡淡的清幽。
    香案上,香烛静谧地燃烧着。
    悲哀之景充斥着整个房室,肃穆凝重,昏沉沉的似在地狱。
    长久深处其中,会让人窒息。
    暮色四合,王姮姬一人守在灵堂,王戢等人在后院照料病重的王章。
    宾客依次过来吊唁,面容礼敬。王姮姬一身白色丧服,头簪白花,远远地站在角落,清素得宛若褪了色的透明人。
    来一个宾客吊唁,她便谢一位。
    郎灵寂也在宾客中,他亦是一身白袍,杳然遗世,如崇山之巅的雪松,又如悄然浮现在夜空的冰冷清月,干净到骨子里,沾一点点尘埃都似玷污了。
    他近前为亡者插了三炷香。
    王姮姬象征性地矮身回礼。
    她对所有宾客都面无表情地矮身,容貌毁悴,极疏远的姿势,仿佛灵魂被抽干,哀伤都已经流淌尽了。
    表面越干净的人,内里越脏。
    她甚至懒得抬眼皮看他,厌恶极了他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冲口欲呕。
    整个灵堂都是黑与白的沉重静穆,棺木似一只巨兽的尸体,躺在花圈正中央。
    郎灵寂注视着她,道:“节哀。”
    王姮姬不动如山,一别数日,她和他更疏离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黑森森的死者棺木之前,不适合任何叙旧,或者说任何其他的话。
    她不和杀人凶手说话。
    过于冷淡的态度表明了送客之意,从前王姮姬的情绪也淡漠过,却不似此刻这般从骨子里透出死寂。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王姮姬依旧漠然,抬首逐渐亮出了锋利,直直剜向他。
    “与你无关。”
    郎灵寂看她也似一个死物,不过是会出气的。
    静默了一刻。
    他毫无征兆地伸手,两根修长白净的长指,掐住了她的下巴。
    就在灵堂之上。
    两人咫尺距离,逃无可逃。
    她双目暴睁,大出意料,连连后退反抗,却被他不偏不倚地提握住了腰,囚在他为她设计的寸余空间内。
    她越畏畏缩缩,越让人有摧毁欲。
    郎灵寂静静旁观着,他缓慢加大了力道,迫使她仰起头,印下一记轻车就熟的吻,玩弄着她的上唇,吻在她白色的孝服上。
    王姮姬顿时感到巨大的羞辱,剧烈挣扎,难以形容的暴怒。
    “啊……你!”
    暧然而危险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窜,郎灵寂观赏她微肿的唇,“喜欢吗?”
    王姮姬如欲喷出火来怒瞪着他,悲愤至极,几乎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来挣扎。
    可惜她的喉咙被他刻意掐住了,嘶哑闷顿,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白色的孝服,更加深了耻辱。
    “你……找死吗?”
    她咬牙切齿的一句,恨不得一口口将他嚼碎,唇上犹沾着他的味道。
    文婆婆是他做的,五哥多半也丧于他手,她的人生整个都是他毁的。
    郎灵寂游刃有余地抚着她长似天鹅的颈,“我说过,我们注定要成婚的。”
    王姮姬铮铮然藏着不共戴天的怨恨和仇雠,“我也说了,绝不嫁给你。”
    他道:“我娶你就够了。”
    王姮姬咒,“你就不怕遭天谴?”
    他拍拍她的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谴。”
    如果有,背信弃义的琅琊王氏怎么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世。
    王姮姬气息起伏,暴怒的千万根钉子钉在他身上,“我一定会揭穿你,叫你下地狱,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神情柔冷地笑了,“好啊,奉陪到底。”
    王姮姬深深阖上双眸,幻想手里正有一把刀,狠狠捅上他的心窝。曾经朝思暮想追慕的人,变成了无尽噩梦。
    “你娶我,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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