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全家把你奉若上宾。我身子不能随便移动,为亲表谢意,才亲自接待。”
“那……”陆星野本想说祛疤药的,又怕说出来,她连药膏也不肯要了。“是我误会了,抱歉。但廉姑娘,我之前说的并非玩笑,若是你愿意……”
景华想了想,让暗香、玉骨帮她把书匣拿过来,推给陆星野,笑道:“陆公子,这是我这些日子的读书心得,卧床清闲也写了一些诗。对了,你拿的那张是妆样子,之前以为脸上会留疤,就想了个办法。把疤痕画成花纹,就是颜料还没选好。胭脂容易晕染,画工笔的颜料伤皮肤。”
陆星野接过书匣一张一张翻看,这些成果足以表明,养病的日子景华并没有自怨自艾、消极度日。只是,陆星野不明白给自己看着这些做什么。
“近日,我在读律例。这次我的案子,涉案之人都在八议的范围内,量刑标准如何增减,刑部的风骨令人心折,可中途也并非没有波折。我还好一些,有些薄名,懂得多些,若是遇上平民百姓,他们怎么办?若能走访天下,寻访案例,集一本律例书做典范,能帮助更多的人。”
景华又让暗香取了刚装裱好的字幅过来,“暗香装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笑叹一句,景华展开条幅,展示给陆星野看——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母亲书画双绝,世人赞为当代卫夫人,母亲盼着我继承她的衣钵。这是国子监王祭酒与我的书信,勉励我读书不倦,日后若有成就,我朝第一个入国子监讲学的女子就是我了。”
景华说了这一大堆,然后问:“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敢回答你对你有无情意,别的夫妻只是隔着窗户一次微笑,就足以互许终生。我不同,我虽感激你,可感激能否转变成情义,我不敢保证。即便日后成了情义,在我心中,夫君也不会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如平常女子一般相夫教子、孝顺公婆。我要游历天下、写书著说,若遇不平之处,胸中万古刀绝不因为力弱而放弃。”
“这些与你从小受的教育不一样吧?国公府高门大户,自有一套法则,我这样的人,若归入御史、翰林之家,尚且能以名望立身,入勋爵之家,于双方都是取祸之道。或许少年意气的时候,能凭一腔热血支撑着,可过日子是几十年的事情,谁能保证呢?
陆星野从目瞪口呆到沉默不语,半响才道:“你明年才及笈,就想这么深、这么远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母亲总说男子懂事晚,女儿醒悟早。诗经也教诲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景华并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把事情想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意思呢。老话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我还没到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年纪,大约是修炼不够吧。”
一番话下来,陆星野能回复什么,他只得拱手为礼,说自己冒犯了,日后再未来过。
多年以后,陆星野回想起来,不得不赞叹廉景华当世奇女子,通透豁达,远超男子。在她身上,你能看见生而为人的尊严,不分男女。
可是现在的他不这么想,日后因护持妇孺老弱、杀敌报国而封爵的陆星野不这么认为。他满心的愤怒和委屈,甚至怨怪起了书本。怪不得说女人不该读书人,读书的女人就不可爱了。她们懂得太多,男人的甜言蜜语就不起作用了,那些空中楼阁一样的谎言就骗不了她们了,即便有时候空中楼阁本身都不清楚自己的不靠谱,但聪明有见识的女人却能一眼看清楚。
甚至,连规矩道德都不能束缚她们:女人该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是对一个女人的最大褒奖,这些传承了千年的道德评判在她们这里居然不起作用了。
某些道理陆星野要经历很多事情,经历边关风沙和京城厮杀后才能想明白。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景华在家修养三年,把脸捂白了,伤疤和皮肤一个颜色,令廉夫人大呼阿弥陀佛。
廉景维春闱得中状元,升任京官的宋老爷欢欢喜喜把女儿嫁给他。廉景维同一时间大小登科,好不得意。在书院成亲之后,廉景维入翰林院读书养望,依岳父而居。世人多有如此,廉老爷更欢喜儿子能多得亲家教导,宋老爷当年也是传胪入仕。
廉老爷和廉夫人是世上难得通透潇洒的人物,京中宋知意怀孕、生子,廉景维升官的消息接着传来,两位却十分稳得住,东西拉了一车又一车、书信也了一封又一封,关心之意溢于言表,却没入京或者叫儿子媳妇回乡依着自己居住的意思。
尊亲开明,景华静极思动,也动了外出游学的念头。
“姐姐诗集都集出了,还出门做什么?”使女不解问道。问话的是绿萼,暗香、玉骨都嫁人了,景华一屋子的“梅花儿”已经换茬了。
景华笑而不语,只征得父母同意后,开始制定游学计划。先与鸡鸣寺的高僧一同上京看望兄长嫂嫂、拜见王祭酒,再往西沿黄河溯游而上,可见千里草原与万顷黄沙,再去看看高耸雪山……
或许是窗外阳关太暖,正写着计划呢,头一点一点往下沉,慢慢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廉夫人吊死在帝都府大门之后,天下学子原本压抑着的情绪突然暴发的。廉先生的品行他们素来敬仰,即便朝廷定了他的罪,很多人都存疑。两年之间,一家四口,全数毙命,且几乎身上都有污名,谁都觉得蹊跷。廉景维当初如何“坠马而亡”并不是机密,谋算廉老爷的事情,总是人办的。凡是走过,必然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