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遂不敢再听,蹑着手脚自这怨气四散的师弟身边溜开了。他先前一番花言巧语,总算骗得祝阴再下天坛山来,随他入左家。他知象王颇难对付,又有灵鬼官相辅佐,没了同为灵鬼官的祝阴,他会在左家寸步难行。祝阴要除遍天下妖鬼,若象王执意要召鬼王,祝阴定不能坐视不理。
原本祝阴连他的面都不想见,自个儿便要乘风飞入荥州。可易情乞皮癞脸地央他,说路上兴许会有象王伏兵,总算将这师弟按在了船上。
一路回到了荥州,入了左氏的宅邸。院中山茶花开得正艳,粉墙之下,一个扎桃心髻的女孩儿抱着布偶,在花丛里徘徊。她见了易情走入院来,不发一言,扭头便跑。
“三儿!”左不正叫了一声,挠了挠头,叹气道,“喂,脓包,你先去追她,我带你师弟去倒座房那儿住下。”
易情只得去追那小女娃。三儿跑得跌撞,却很快,像猫儿一样一下便没了影。易情头上仍有伤,额上隐隐发痛,待在北面的正房里逮住她时,已然气喘吁吁。
绕过山水座屏,笃溽清香袅袅。女孩儿坐在漆案前,晃着两只着窄弓金线绣鞋的小脚丫,仰头望着素墙上的几幅丝绸绣画。这儿是左不正的闺房,墙上挂满了水月观音似的男子画像,个个似傅粉涂脂,雅人深致。
三儿扭头,见易情前来,指着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阵话,最后道:“你。回来?”
易情喘着气,抹着下巴的汗说,“是呀,我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你那坏姑父吃了你该怎么办?”
三儿歪着脑袋,重复道:“姑父,吃人?”
她没甚么表情,似是不谙世事,又像是已饱经风霜。过了片刻,她伸手指着墙上的绣画,说,“姑父,吃人。”
易情直起身,好奇地凑近去看。那绣画上的人皆是玉树临风的男子,左不正将这些画儿挂在闺房里,莫非是对天下俊男思之如狂了么?他问道,“三儿,这些人是谁?你为什么说,你姑父吃人?”
三儿说:“姊姊。郎君。七个。”
房中暗惨惨的,唯有窗格里透入一点黯淡的夜光。易情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点了点墙上的绣画,正好是七面。
易情问:“他们是你姊姊的郎君?”
女孩儿点头。
“那他们如今在何处?”
三儿想了想,说:“姑父。吃人。”
窗外传来夜风拂过马褂木的沙沙声,鸟儿的暮啼如同森然鬼笑,远远传来。微弱的夕晖落在绣画上,像一片殷红的血。
易情转头望向绣画,忽地寒毛卓竖。左不正在他之前有招过赘婿么?若有招过,他们又去了何处?
女孩儿那无甚神情的脸忽然动了,她的薄唇向上弯起,像月儿的弧钩。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表情,那像是一个诡谲的笑。她指着绣画,嗓音脆生生的:
“吃人。七个。”
第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
仲冬时候,荥州下雪了。湖边的山踯躅与缫丝花叶上覆了雪,草木枝桠像揉乱的鹅毛,白绒绒的一片。
白雪如飞蝶,在空中打着旋,栖身在左氏宅邸的景亭和廊檐上。几粒雪从灰陶檐角滚下,落进盛茶的撇口杯里。
七齿象王持着杯,静静地望着雪景。龙首银面的黑衣人立于他身侧,像枯枝投下的一道阴影。冷山龙从怀里取出两张白竹纸,并着几本册子递给象王。
“大人,您先前吩咐属下去查那叫易情的小子,这是属下寻得的纸册。”
七齿象王接过白竹纸与册子,却见纸面上空白一片。
“为何无字?”
“属下在中夏各州查探过一番,天下只有两人叫‘易情’这名儿。一人是欢喜楼里的优倡,早七年便得花柳病死了。一人是未出闺阁的小姐,与那小子对不上号。因而属下觉得,他的真名不叫‘易情’。”
冷山龙又道,“可属下又查得一事。天底下并无‘易情’此人,却有个叫‘文易情’的。只是此人也来历不明,有人说他自幼丧亲,曾是流落黎阳县街头的一条野狗。后来却入了天坛山无为观,铸了神迹,上了天磴。”
象王将无字的白竹纸翻开,纸下是一张曾贴在黎阳街头的告示。泛黄的纸面上绘着文易情的画像,那是个清俊少年,有着桃花面,柳叶眉,笑眼里像映着烂漫烟霞。
与左不正带回的那少年生得一模一样。
“我也曾听过此人名头。他是学道人们的榜样与心之所向。”七齿象王略略一愕,旋即长长叹气,“没想到不正她不是砸到了个小叫化子,而是摸到了个棘手炭圆儿!”
朔风凛冽如刀,在他脸上割开一个尖锐而险恶的笑。“那小子若是愿归顺咱们便罢了,可要是心思与相左,那还是将他送走罢。”
“送去哪里?”
象王叹着气,“你跟我许久了,怎么不知要送去何处?自然是送到我那贤侄前七任夫君那儿。”
冷山龙沉默了。雪从玉砌似的枝头落下,坠进湖里,化开不见。阴府永远不会满人,那里是藏人的最佳秘所。
七齿象王抚着下巴,兽纹玉扳指泛着寒光,眼里的光却更冷。“说起来,‘文易情’…此人姓文,是不是文家的人?”
文家是势家之一,家业与左氏分庭抗礼。他们百年来皆是科宦大家,世代簪缨。用左不正的话来说,家中个个都是只会吟诗作赋的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