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缣囊,他们已认不出里头的那血人儿是谁,只听得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绵绵不尽的呻吟自口里泄出。
最后一刑,“摘星辰”。需将身上各处取下,供奉上天。这最讲究次序,若是一着不慎,人牲便会一命呜呼。
“还未取走的是皮与脏腑,额骨、下颌骨、椎骨、胸骨、椎骨和肋也仍剩下些。”队兵说,忽而似犯了难,“交由您来定罢,除了心之外,甚么物事要留到最后再取?”
良久,那血人儿动了。
望不清五官的面上咧开一条隙儿,似是在笑。十分狰狞,却竟不教人觉得凄惨。
“舌头。”易情说,“最后再取罢。”
“为何?”队兵们愕然。
易情喃喃道:
“因为我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我还能笑出声来。”
——
九霄之上,云霞似锦,夕华如褥,天官府中一派喧腾。
缘因是金甲天将来报,凡世有人铸得神迹,需开天阙。这是许久不曾有的大事,几个司列星官踩着祥云匆匆去了,太上道君吩咐他们备好旗伞、令仙乐班就位,待天阙一开,便迎那人入内来。
细筝拨弹,乐声如万重雨落。霓旌高展,一路铺陈,艳如绮绣。三十六宫瑞气缥缈,南天门下金甲将执戟肃立。司列星官在天阙前排开,遥望烟笼云遮的凡间。天磴没入云海,白玉石阶上纤尘不染,仍未见半点人影。星官们聚首低语:
“这回来的人却是谁?”
“听闻是个人牲。受尽二十二道刑,骨散肉零。”
听了这话,有星官嫌恶地蹙眉,“做这等事儿,也能算得神迹么?”
“天道若认其为神迹,连太上帝也不可违拗。凡人有这等坚心能献身于天,确也可嘉。”一星官叹道,“铸得神迹后,金鳞赤须龙便会乘瑞气而下,将其载至八重沈天,走数步路便能上九重成天。不知此人将到了么?”
他们正议论纷纷,却突听金甲天将敲了敲戟,沉声道:
“神——人——已——至!”
司列星官们当即正色敛容,但见天磴上遥遥走来一人,攀着玉阶徐徐而上。一星官手忙脚乱地自袖中取出敕令,展开念道:
“五方之上天帝,敕曰:积善履谦,必获福祐;忠和良正,须得酬擢。神迹既成,宜官赏厚加;灾殃已克,应褒封于身……”
其余星官微笑摆列,望向来人,却见那人浑身浴血,每一步都在白玉阶上踏下一个怵目惊心的血印。
众星官大惊,却见那人穿云拨雾,一身鲜血缓缓落尽,露出一袭素白法服。
“尔易情乃朝歌黎阳文氏之子,素有志行,清节自持……”星官捧着文牒,埋头念道。
突然间,来人道:
“别念了。”
那声音清越而净冷,仿佛登时穿过重重云霄。
星官不解地放下手里敕令,却发觉周围众仙皆瞠目结舌,呆怔不动。那人袖帔如雪,云带轻履,褪尽血污的容貌竟教人觉得有些谙熟。他带着一身霜气,踏上天磴。
一股可怖的压迫感突而涌上心头,一刹间,司列星官们鸦雀无声,煞白着脸分道迎立。膝盖似棉花一般发软,有几人竟先兀地跪地叩首起来。
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那几道字儿是我以前替上将星君随意拟的,那时头痛得厉害,便草草而就。你们改日教他自己再写几行罢,这副便别念了,我听着嫌丢人。”
来人道,缓步迈至天阙之前。他口里咝咝地抽着气,揉着手,似在忍着痛。单薄的身躯似一道轻飘飘的蒲苇。霞光映亮了他苍白如雪的面庞,墨黑的眸子里似蕴着清润星光。
易情向舌桥不下的星官们重重一揖,嘴角弯起,狡黠地一笑。
“劳驾通禀太上帝,便说——卑职前来复命了!”
第五十二章 何处又逢君
长天之上,紫氛夹道,瑞云拥阙。
众星官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哑口无言。
震恐之情如惊雷,自头顶轰落到脚底。不知觉间,他们发觉神官群里已分开了一条道,像被斧钺自中央劈开。易情背着手,笑盈盈地迈步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踏进天阙。
“慢……慢着!”
有一司列星官慌忙叫道,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
“何事?”
易情驻足,又笑吟吟地回过身来。瞧他这模样,众星官皆局促不安。昔日在天廷时,大司命冷面如霜,不苟言笑,如今这笑容可掬的面相,倒比身傍猛虎更教人心惊。
那星官支支吾吾,竟也说不出个一二。其余星官使使眼色,侍立的金甲天将当即了然。瞧这位上官虽扬眉吐气,颈中却锁一缚魔链,显是曾被天牢拿过。此人不是成就神迹的神人,而是个罪人!
金甲天将上前,不动声色地拦住其去路。其中一人沉声道:“司命大人,下官为您引路,您这边请。”
易情歪着脑袋,奇道:“我虽摔下凡间有些时日,却仍记得天上通衢。不必劳烦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滑头地一笑,“我懂啦,你们是想把我引入天牢罢?”
遭他拆穿心思,众星官哑口无言。大司命之位如今已然空缺,昔日的那位神君沦为阶下囚,这是紫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金甲天将持戟横槊,豹眼圆瞪,猛然挡在他身前,粗声道:
“既然司命大人识相,下官便开门见山:卑职等受太上帝之命,需看押您于囹圄。您虽铸得神迹,在那之前却是罪神,请随咱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