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如何做呢?”
“用笔,”听见小蛇懵懂的发问,神君笑了,像个少年般狡黠地眨了眨眼,“改往修来。”
正说着话时,他们突而与对面行来的佃民撞了个满怀。那佃民本挑了支扁担,担着桶麻油。遭这般一撞,麻油洒了大半。
佃民见状,先心疼地卸了担子,摸了摸地砖,旋即跳起来,指着神君鼻子大骂道:
“你赔我的油!”
神君也撞了个猝不及防,没料到有这一出。愕然之色像惊弓之鸟般在他脸上掠过,他摸了摸袖袋,没摸到铜板,只摸到一手风,但还是勉强讪笑道,“我赔,我赔,多少钱?”
“这是拿给河南侯庙里供神用的,要拜句芒、蓐收和司命。除却如今近了荒年,一日需用二十斤油。咱们一亩地一年方产好脂麻七十斤,三斤合一斤油,一斤油便得三十两银,统共六百两银,你赔,你赔!”
那佃民急了,连连跳脚。神君听闻“六百两”这数儿,顿时脸色雪白。小蛇在一旁大嚷:“你胡说,你这奸险凡人,哪儿有这么贵!”
“你又没扛着这桶油自榨油坊里走到这处,哪儿知它价钱?”佃农吹胡子瞪眼,“我说有这么贵,便有这么贵!”
神君将袖袋摸了两三回,最后却只摸出一枚铜板。
他将铜板递给佃农,道,“给,我今儿身上只有这些,待来日攒够了,再给你还去。”
“才一文钱,你消遣老子呢!”佃民大怒,伸出扁担来痛打他。
神君一手捂着头,一手护着小蛇,满地乱滚,叫道,“你若觉得打我快活,那便打罢!一棍换一两银子!”
待佃民走后,神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此时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似要散架般疼痛不已。小蛇心疼地舔了舔他脸上的血迹,又餍足地眯眼。它一面想多吃些神血,一面又怜惜神君这被打成猪头似的模样。神君驮着它,慢悠悠地往山里走。
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着搁岸的渔船在水波里荡漾,潮水落下去了,喧哗声却涨起。小蛇一面贪吃地舔着神君滑进脖颈里的血,一面气恼地叫道:
“方才那人……真是个恶人!”
“为何?是我有错在先罢?”
“那油根本值不得那么多钱!会扯谎的人都是骗子,骗子都不是好人……”小蛇忿忿地磨着牙,“这世上的坏人要是能全遭地动山崩死掉就好啦!”
神君笑了笑,那笑容在青肿的面上扭曲成难以辨认的形状,没回它的话。
月光似织机上的丝,一绺绺垂下来。他们在楷木树丛里踩着细碎的光前行,行过跃动的河带,走向巍峨的天坛山。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踏上上山的石径,月晖像泉水,从石径的一端流泻下来。
山中果有一青瓦小院,瓦片在月色里像镀了银。小蛇好奇地张望,这儿比他们睡的摊棚要好。神君入了书斋,它瞧见靠墙的杉木架子上尽是经籍,仿佛是一座书卷的森林。神君点了麻蒿,从架上取下一册簿子,摊开来细看。
小蛇爬过去瞧,问道:“好大的簿子,这是甚么?”
那簿子上布满蝇头小字,像细细的雨珠。神君道,“是能定人命理的天书。”
小蛇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册子的头与尾,哪一页里的年岁皆注记着:大渊献。水患、兵灾、地动、瘟疫……那上头写着一个个惨死的人,有无数生灵在那墨迹里哭嚎。
神君提笔,开始在摇曳的火光里涂抹写叙。小蛇问他:“你又在做甚么事?”
少年晃了晃笔,道,“先前我不是说了么?我要补葺年历,改往修来。每月的前十五日,我得在山上做这事儿,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下山去觅食偷生。”
小蛇眯起了眼,望起了那些字儿。奇的是,神君的笔尖点到哪一行,那莹白似玉的书面便冒出袅袅轻烟来。烟里像西洋镜一般现出迷离的光景,于是它望见霜露急降,山崩川洪,无数凡人在灾荒前哀痛欲绝,哭天号地。
“这又是甚么?”
“是天书里记叙的命理,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儿。”
“这些人注定受灾,那该如何是好?”
神君道:“替他们改命逆天,我会夺去他们的苦难。”
小蛇在那一张张悲惨脸中辨出了一张识得的脸。那是不久前方才痛揍过神君的佃民,他提着油桶转过金陵的街角。一个人犯忽地从旁蹿来,手里捏着一枚碎瓷,见他阻道,便大吼着将佃民脖颈刺穿。
小蛇看得浑身一颤,却张扬地大笑:“神君大人,你瞧,今儿欺侮你的那人有了恶报!”
神君眉头却一蹙,将那行字打量了几番,旋即提笔划去。小蛇望见他用朱笔在那字旁又添了几字:
代受其难。
灯影里,它惊愕地发现,神君的素衣上不知何时已现出一点妖冶的艳红。那艳红出自胸口,像一朵无端飘落的梅花。神君忽而痛苦地揪住了前襟,喘起了气,像是有人以碎瓷刺穿了他的胸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一声,攀上他的腕节。它望着那鲜红的血迹愈洇愈大,心急如焚,“你在做甚么?你是在将那混子应受之灾移到自己身上么?”
它继续叫道,声音像是绷紧的线弹动时发出的颤音。
“你凭甚么做这画蛇添足的事儿!”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这身上赊的账数辈子也还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夺,多救一人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