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神君下葬的日子到了。
神君逝后,祝阴常抱着他不撒手。蛇信小心地点着那冰冷的唇,可神君却再未睁眼,且身躯有溃灰之相。小蛇想起神君在世时常言,“坚为土刚”。他既名为“文坚”,那便是自土里而生,又总归要落回土里的。
祝阴此时可化庞巨龙形,他用牙削了口棪木十二元老房,给神君穿好寿衣素袄,裹上绣满蟠虺纹的绸衾,将陶碗、小盆不舍地放入棺里。他削了神君样貌的小木人儿,在每一件葬器上画了小蛇,如此一来,神君长眠于地下时,会有无数条小蛇陪着他。
做罢这一切后,祝阴靠着寿枋,将脑袋枕在木边上,静静地望着棺里的神君。那面庞白如雪羽,素似沉冰。只是少了生气。祝阴痛悔不已,他不该欺瞒神君,神君早如临渊而立,他的谎言将神君狠狠推了一把,令其坠入黄泉,万劫不复。
祝阴忽而潸然泪下,他喃喃道:
“神君大人,祝某无家可归了。”
下葬后,紫金山上少了万点欢喧,添了一座孤坟,多了一个伤心人。
祝阴不敢再居留紫金山,那儿的风里浸满了哀愁,那儿的溪流潺潺,似永无止境的悲鸣。他乘风飞往山下,坐在琉璃檐上,望着列市中风帘翠幕,行客纷纷。
祝阴揪住巡查的值年功曹,命他解了凝冻凡间时光的宝术。可将那术法解开后,他失落地发觉,尘寰中无一人记得神君。
竹瓦之上,祝阴迎风坐着。他瞧着凡人们簇拥于街市之状,女子们去欢喜翻弄那摊铺上的焉支、双股钗,香客涌去那琉璃砖金刚佛像前跪拜,面上皆喜气洋溢,心里却似吃了黄连一般苦,一股无名火涌将上来。
他想,为何无人知晓神君名讳?
为何曾有一人为天下苍生解尽苦厄,呕心沥血,可到头来却无人记得其功绩,却倒头去拜些金粉空壳?
神君无数次疮痍满身、遍体鳞伤,无数次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便是为了替世人承难。
为何世道如此不公,竟让鞠躬尽瘁之人籍籍无名?
瞪视着众人的金眸渐而染上血丝。祝阴猛一咬牙,起身拂袖而去。
他驭风回至紫金山,在山中化回了龙形。
因有神君天书改写其命数,祝阴灵力日与俱增。九千年过去,他早长成柱天踏地的赤色逴龙。如今的他已然不愧“烛龙”一名。
烛阴将山中龙骨吞下肚后,神力当即大涨,吐纳间便能卷遽风狂雨。它略一摆尾,紫金山摇地动,山中堆垒如山的天书纸翩翩飞起,犹如漫天寒星般在空里旋舞。
天书纸在拔山风势中飞越万里,八荒四海、九州五湖尽皆洒遍。临江渡口,裸着上身的纤夫接住纸页。烟雨楼上,倩女从阑干上取下飞蝶似的纸片。
书满世间命理的天书纸洒遍天下,如落一场鹅毛大雪。烛龙在千千亿亿纸页里飞荡,像在负雪而行。它望着纷飞纸片,却突地想起夏时与神君在院前槐树下嬉闹,那时槐花累累垂垂,随风而舞,犹如今日之景。
一滴血泪自烛龙眼中淌落。
神君饱含心意、倾注心愿所书下的故事,他终于将其披露于世间。
——
在那之后,百年弹指而逝,祝阴留驻无为观,过着恬淡如水的日子。
故人接二连三而逝,只是无为观后来又稀稀零零收过些弟子,倒也不曾断过。那上山来入观的弟子皆知观中有一闭门谢客的祝姓大师兄,其坐拥两件震天撼地的宝术,比观中师父甚而更厉害,只是少有人得谒见其真容。
一个冬日,天寒欲雪。观中弟子惊见有一红衣人影自岩穴中缓步而出。那人赤衣如火,金眸涵虚,皓齿朱唇,真个是美不胜收。
无为观弟子见了,瞠目结舌,慌忙下拜。他们这师兄生得神清骨秀得过分,仿若妖异。
天坛山中木枯岩寒,出乎祝阴意料的是,观中此时仍由迷阵子打理。百年过去,他依然是初时模样,只是怠惰因循了许多,头裹紫绢巾,着一身鹤氅,怀里躺着蜷作一团的三足乌与玉兔,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祝阴走过去,摇了摇椅儿,道:“迷阵子。”
迷阵子睡得如一头死猪,鼾声如雷。祝阴伸手啪啪扇了他两巴掌,迷阵子才迷糊地睁眼,哼哼道: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咬我?”
祝阴又扇他两巴掌,“不是蚊子,是蛇在咬你。”
迷阵子摇头晃脑,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颜,登时吓得跌翻在地,叫道:“祝……祝阴!怎么是你?”打量半晌,又狐疑地道,“你是人是鬼?”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祝阴说,“为何两位师父皆仙逝,其余弟子也不在人世,唯有你百岁长命,容颜不改?”
迷阵子重又懒洋洋地躺下。日光洒落,映得他的面庞一片青白。祝阴方才惊觉他手足僵板,毫无生气。
迷阵子眯着眼,懒洋洋地道:“祝阴,忘了与你说了。如今的我是活尸,再非活人。我炼了尸妖,将自个儿的魂心放了入内。如今你瞧到的我,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首罢了。”
“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我要替大伙儿敛尸。”迷阵子的眼眯得只余一条缝,梦呓似的道。“何况,你是不是还在岩穴中闭关修道,久久不出?我怕你出关之时寻不到旧人,惊慌失措,便在这儿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