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文坚将经穷年累月之历练,等时机到来,让文昌帝君将其汲引至大司命之位。
祝阴正闭了眼,忽又听得天书世界里的文坚开口,嗓音清亮,满是少年意气:
“不,我不走。非但不走,还要留在这儿办事。”
玉虚宫仙子白了脸,扭头对金甲天将叫道:“撵他出去!”
文坚却前迈一步,伸手指着仙子身后,笑嘻嘻地道:“敢问天仙,那是甚么?”
仙子回首一望,却见身后堆摞着烟海似的史册文书,登时颦眉蹙頞,低声啐道:“天记府的书册,又堆到这儿来了!”
原来天记府乃收藏天廷诸文牍之所,只是那处籍册汗牛充栋,那勾管官又是苦差,无人愿做,故而卷宗常溢下成天,落进中天。
文坚背着手,笑得像一只狡刁的野狐:“仙子姐姐,我恰识得几个字儿。你纳我入宫,我替你们收敛这些书册可好?”
“收敛书册这活儿谁都可做得来……”仙子还未说完,便忽被文坚打断。
“一夜。”麻衣少年伸出一指,脸上带着骄人笑意,“一夜过后,我便可将这文册别类理好!”
仙子将信将疑,却也教他当夜留于玉虚宫中。不想第二日晨起,却见得千万章函皆摆列得齐齐整整,宛若方柱。
文坚在其中抱手微笑,眉眼飞扬。
玉虚宫仙子看得惊愕失色,半晌,脸上才复了些血色,慢慢地道:
“成,你就留在玉虚宫罢。”
从此,文坚便居留玉虚宫中。
这厮活泼不羁,偏爱上蹿下跳,时而骑着天马游遍九野,时而偷食蓬莱仙丹。他嘴甜,模样又生得俏,常去司籍仙子那儿讨来笔墨,收留着自用。待司令仙子来问起时,他便仰头一笑:
“全用没了!”
司令仙子气急败坏,戳着他鼻子道:“你这败家偷油鼠,寻这么多笔墨来,究竟是要做何事?”
文坚嘻嘻一笑,旋即正色道:
“拿来铸神迹呀。”
铸神迹?司令仙子大惑,她却不知每日散值后,文坚皆会回至官舍中,闭门不出,只在算理凡间香火、功德。若是发觉九州何处有福运派得少的,他便写好呈书,递往凌霄宝殿,免得天廷星官削剥凡民。他不眠不休,劳累十分,白日里却仍强打精神。这一切无人知晓,只有天书之外的祝阴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明明文坚不曾历神君所受苦难,可却仍心系黎民。
祝阴望着那于玉虚宫中悠闲漫步的身影,不知觉间已泪如雨下。真是奇怪啊。不论命理如何,每一世的神君皆是如此的襟怀苍生。
他正潸然泪下,忽嗅得一阵桂馥兰芳。
不知觉间,少司命已在他身边翩然而落,像一朵艳丽的花儿。
“你在忧心他们二人并非一人么?”少司命低低地道,“多么浅薄的疑问,明明是同一枚魂心,不过是栽生的土壤不同,你却在为此而动摇。”
祝阴只是痴痴地望着天书中的那个身影。
“他是在你写下的天书里长成的人儿,是你所期盼的他的模样。”少司命伸出纤指,点着书页,“你瞧,你望他莫再愁眉不展,他便常开笑口。你盼他能享荣华,他便得上昆仑玉虚宫。将来他还会回天坛山无为观中,与你同做师兄弟。”
“……只是,有一事你须谨记。”
“甚么事?”
祝阴先前仿若枯尸,如今却总算似有了丝知觉。
“在天坛山无为观与他相逢的,是那个世界的你,并非如今的你。”少司命轻启朱唇,言语如猛毒般流溢而出。“你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再有你那位神君。”
一刹间,似有一个响雷崩裂于顶。
祝阴抖抖簌簌,转过身来看少司命:“您这是……何意?”
少司命乌发垂髻,双瞳剪水,一袭小簇花纹锦衣,亭亭玉立。见祝阴白了脸,她掩口吃吃地笑。
“你还不明白这道理么?你早同那人生死相别,这便是你永不可变的命理。你是书外人,哪儿能触书里的世界?”
祝阴猛然望向天书,那纸页里墨迹烟烟袅袅,勾勒出绝巘奇峰,翠林春草,一个身影缓步踏上石阶,是归返天坛山的文坚。
他一身雪白直裰,柳眉凤目,却闪着灵动狡黠之光。
祝阴知他是个不甘伏于命理的性子,明明可安稳度日,偏爱尽露风头。明明替他在天书上写好了往后应循之事,可他却爱剑走偏锋。
有时,祝阴望着他的身影,会生出一个念头:在紫金山下拾到他之前的神君大人,也是这般顽皮赖骨的么?
兴许真是如此罢,因为他不曾了解神君的过往。在与他共度年岁前,神君已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光阴。
祝阴将目光移入天书之中,如今文坚正漫步上山,在松林翠荫中,那个世界的祝阴正等待着他。
绝望之情忽而满溢心头。恒河沙数似的世界里,所有的祝阴都能寻见他的那位神君,度凤翥鸾翔之日。
唯有他独游偶影,孤苦伶仃。
不知何时,少司命的身影如风烟而去。她神出鬼没,犹如一缕幽魂。凄烈燃烧的烛光里,祝阴抽出降妖剑,抵在心口,缓缓刺入。
他咬紧牙关,只觉百炼钢刃宛若坚冰,撕裂血肉,经行之处却又似燃起烈焰。剑尖刺抵魂心,他感受到一阵令魂神战栗之痛,仿佛会将身躯劈作两半。祝阴如遭刀锉剑刺,他泪流满面,颤抖着将自己的魂心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