睟天星官见天穿道长如一支开弓的箭,逼近天门,心随着嗓子一块儿提高,语调里添了几分惊恐:
“若教凡人玷了睟天门庭,便是五重天之耻!拦住她,不管用甚么法子都要将她拦下!”
凡人便似虫蚁,千万年来,他们不曾想过蝼蚁也可爬上神台。从来无一人可上昆仑,越过中天,可眼前这少女却做到了,她人如其名,像一枚长楔,刺破天宇,深扎于诸天神明眼瞳之中。
天穿道长拼力向前冲去,三把双手带刀劈进手臂,四十枚铜镞一齐扎进脊背,身躯像被碾裂的石榴粒,血像浆水一般迸溅开来。仙剑嗡嗡鸣振,似垂死的蜂子,在刀光剑影中破碎。
近了,近了。还差一步,她便可穿过睟天天门。
那赫赫朱门敞着,碧琉璃瓦宝光璀璨,像明媚的眼波,像无数次她在梦里见到的景色。
可下一刻,那景色在眼前破碎了,黑暗如入水的墨,迅速染遍她的双目。
一柄屈刀从后伸来,狠狠刺入了她的胸膛。
——
天磴之下,暮去朝来。山那头的景色已像西洋画片般换了几轮。野杏花不开了,改开了雪花,白绒绒地铺遍山头,似放久的馒头生了毛。
胡周在昆仑山下与回纥人过日子,这日子像未掺盐的水,嘴里咂摸一下便过去了,全不会在心里落下印象。回纥人与他轮番守天磴,他们如伸颈待哺的幼鸟般远眺天野,焦心地等待着从重天之上传下的音讯。长发少年阿克阿洪同他一起守天磴,问他道:
“神女,会是摔下来,还是走下来?”
胡周冻得缩成一团,含糊地道:“兴许会是飞下来的。她上了天,便成了着羽衣彩绸的仙女,两只脚再不用走路,像水泡似的飘着。”
平静的日子里终归还是有一丝波澜,塔吉古丽害了病,缩在绵羊毛毡里,脸红得似被太阳烘得滚熟。她两眼迷瞪瞪的,嘴巴里含着一条钻孔的短篥竹,当她吐气儿时,一阵凄烈得似要撕破耳鼓的声音便会响起,这是在说她肚子饿了。胡周便会入帐里,将烤馕喂给她。
塔吉古丽的病时好时坏,却如寡妇的愁怨般,绵绵不见尽头。她精神稍好时,便对胡周说,“胡哥哥,我死,便将我委之于地,让那秃鹰啄我,狐狸吃我。”
胡周见她神色平静,分明未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郁意,心里倒惊惶起来,强笑道:“你又不姓胡,说甚么胡话?甚么死不死的?天穿姊姊还未下天磴来呢,待她下来,定会带回将你治好的法子!”
塔吉古丽虚弱地朝他微笑,“等不起……秃鹰,好些。”她别过头,仰望着帐顶。“秃鹰吃了我,飞上天去,我便能先见到姊姊。”
胡周听得心痛,含糊地搪塞她,走出帐子,夜里在火堆边怔愣。他狠狠捶自己的腿,暗骂自己不是男人,后来转念骂自己不是人,竟教天穿道长去行那铡刀刃似的天磴。那少女虽道行深厚,却不过芳龄二九,半大不大。正懊恼时,寒风里卷来一阵惊恐喊声:
“不好,不好!胡周,天磴上,有人!”
胡周听了这话,便像脊梁上遭了一棍,屁股下受了油烫,赶忙爬起来。睁目远眺,却见阿克阿洪撑着木杖,青蛙一般跳过来。阿克阿洪口齿如被糍粑黏住,半天才滚出一个完字。
“是,天穿,道长!”
这下胡周真觉天塌下来了。他六神无主,胡乱拣了些疗伤金津,裹上件皮袷袢,提着马灯,随着阿克阿洪往山上跑。白雪雰雰,棉袄子一般包着石块,风却冷极,连血都要被冻凝。
跑到天磴左近,却见半空里的天阶上淌着血。一个人影倒在阶上,一动不动。
胡周仰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里,少女瘫落天磴上。雪花像漆,渐渐点染她的眉睫。密密匝匝的铜镞刺在背上,像将她变作一只刺猬。
“天穿!”胡周心中大震,惶恐地喝道。阿克阿洪却已抢先一步,拄着木杖上了天磴,可不过行了十步,便如谒神明一般跪下来,浑身颠抖。原来是力竭得很,且骨头遭电劈似的打战。再抬起脸时,胡周惊见他脸庞生了些细纹,竟似是老了十岁。
原来若未守一存思,炼那身中正炁,上天磴便与用胸膛去撞英吉沙刀一般。阿克阿洪受不住天磴,连滚带爬地坠下来。胡周略学过些道术,可不过走了百步,便周身痛得似在车轮下碾过一番。
“怎么办?怎么办?”阿克阿洪急得如无头苍蝇。“七百级!我们和神女,有七百级!”
七百级天磴。胡周目测后略略一估算,心跌至脚底。他手脚并用,再上十级,只觉是攀着荆棘向上,在刀尖上爬动。血落下来,教他似盖印玺般在天磴上落迹。阿克阿洪在下面蚤虱一般乱跳,叫道:“不能上!不能上!”
胡周自然知不可再上天磴,他爬过百级天磴,便成了血人一个。再爬百级,显是觉得脏腑萎减,人似没了气儿,干瘪作一层皮。他鼓起最后说话的气力,大吼道:“既不能上,谁去救人?我不上天磴,还有谁上天磴!”
他的脸皮似投进了石子的池塘,毂纹层层叠叠,渐渐浮现。于是忽而明白了,像他这样的凡人每越百级天阶,便会丧失十年寿命。
雪花飘下来,栖落发梢。簌簌抖落时,却不见青丝颜色,徒余一片霜白。
阿克阿洪在地上遥遥地惊叫:“胡周,胡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