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似是被他这狂妄答话惊得舌桥不下,遂问了几句书中语句,小泥巴皆对答如流。老塾师的脸登时似漆过一般雪白,慌忙道。
“你别坐在窗下了。墙边有块稻禾垫,你便拿上,坐在书屋后头听学罢。”
这破蒙的第一日便如此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散了学,小泥巴背起芨囊,艰难地爬回天坛山上。新月似细细的弯眉,悄悄描画在天边。晚上,他与两位道人聚在堂屋里吃饭,说起了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小泥巴抬起沾了饭粒的脸,好奇地问天穿道长,“师父,你知道文家公子是谁么?”
天穿道长正吸着烩面,顾不得答他的问题,待将一碗面吸干净,才抹着嘴巴答他,“知道。他怎么了?”
昏黄的灯火里,小泥巴义愤填膺:“他真是个混球、王八蛋,将我踢下椅凳,强占了我的位子!我见到他,心里的火便烧起来了,一刻也不停过!”
天穿道长想起许久以前她去文家时,确是见过一个捻金锦缎衣的孩子。可那小少爷彬彬有礼,不似生了副倨傲性子。
还有一个怪处,小泥巴未出生时,那时她便已见过那文家少爷,那时那小少爷已八九岁,怎的过了十年,依旧是学岁的模样儿?
“我知道文家有两位公子,有一位叫文高的,脾性极坏。”天穿道长将疑惑抛到脑后,一面说,一面偷偷去夹微言道人碗中的烩面,“另一位我见过,倒不似你说的那般轻傲,你约莫是碰见文高了罢。”
文高,文高。小泥巴咀嚼着这个名字,忿然地咬牙。总有一日他要好好教训这秃孙!
第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翌日,小泥巴怀着对那文公子的恚恨之情拾掇笈囊,欲要下山。
他方拾整好行囊,三足乌便叼着玉兔从枝头扑扑飞下来,得意地叫道:“今儿我俩随你去上学!”
小泥巴斜眼瞧着它俩,道,“上学又不好玩,你俩来作甚?”
“我听闻你在山下遭人欺侮了,这怎么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咱们躲进你的笈筐里,寻机出来啄欺侮你的那厮!”
三足乌得意地道,玉兔在一旁鸡啄米似的点头。小泥巴正犹豫着,却见得白发苍苍的胡周拄着挂蒲芦的平头杖从药圃里慢慢走出来了。今日的微言道人挑起了袋络担,手里拈一惊闺小铃,粗白的麻布衣衫,一顶蓑笠,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胡周看见了小泥巴,笑道,“怎么,有人欺压你?”
小泥巴自尊心甚强,一口咬定:“没有!”
“你长到这年纪,约莫也快能动用宝术了。那文家的族塾里聘了方士,到时也会教你修些道法。待你学会了宝术,若是用得得当,便休想有人能赚到你便宜。”
“宝术?”小泥巴不解地道。“我听师父说过,许多人都有一件宝术的,比那方术更强力。有些小孩儿自呱呱坠地起便能用宝术啦。我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未见宝术的影子?”
“谁知道?这要问你师父去!”胡周嗬嗬地笑。
“道人您生到这把年纪,可有宝术么?”
小泥巴这般一问,却见胡周老脸胀得日头似的红。胡周嗫嚅道。
“没、没有……不过罢了,先不思忖这事,专心些在课业上。你今儿下山念书,我下山卖货。这几日我方炼得些金精丹、五石散,一并拿到黎阳县里卖了,挣些饭钱。”
小泥巴懵懂地点头,问道,“那您今夜回山上来吃饭么?”
胡周嘿嘿笑道,“回!我哪日不回观里?且今晚不但要吃我的饭,还要吃净你的那碗!”
待微言道人佝偻着背,在山雾中行远了。小泥巴想了想,还是将三足乌与玉兔两只毛球塞进了竹笈里。
下了山,入了书屋。小泥巴从墙根寻来了昨日自己坐着的稻禾垫,仆了仆灰,在后面坐着听课。
笈筐里的两只小玩意儿好奇地探头,小泥巴方按下三足乌的脑袋,玉兔的头又冒出来。一来二去,他也不禁气恼,低声对它们叫道,“你俩别看了,一个教书老儿,几个读书娃娃,有甚好看的?”
三足乌喋喋不休:“老子是在寻那欺负你的粪蛋,他在哪儿,又是哪位?”
小泥巴赶忙一把捉住它的鸟喙,这乌鸦再这样呱噪下去,准会被人发觉。在旁人眼里,这会说话的一鸟一兔与精怪无异,若被发现,他也定会被当作与妖异勾结之人,轻则被撵出学馆,重则被捉住笞挞,打个半死。
可三足乌话音方落,一个冷冽的声音却在一旁响起:
“……是我。”
小泥巴猛然抬头,却发觉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暗沉沉地盖在身上。昨日那踹倒他的苍白孩子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蹲在身旁,目光犹如两柄尖刀,直指小泥巴的笈筐。
是文家公子。
他脸色惨白如幽鬼,面貌分明生得清秀不俗,可两只眼又仿佛照不进光的隧洞,阴森可怖。
念书声琅琅而起,无人发觉正处于书屋后方的他俩。小泥巴寒毛乍起,他脊背上像结了冰,只觉被那文家公子盯着的自己宛若被蛇缠绞的田鼠。那恐惧感毒蛇一般爬上来,盘绕心头。手心里出了汗,他的手紧紧捂上了笈囊,将三足乌的脑袋按下。
“方才是谁在说话?”文公子似笑非笑,在他面前蹲坐下来,两眼弯成细缝,道。“且似是在说我的坏话。”
小泥巴拼命摇头,“你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