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欢喧里,文公子悲伤地、却又充满希冀地凝视着他,然后竟然开口如此说道。
“如果有那一日的话,请你将我从文家带走吧。”
第二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手上拿着一张慈竹纸。
那纸上写着四行诗:
“不识相思意,欲语靥凝羞。回雁传书锦,观简心生忧。”
此时街中人山人海,道旁演着杂耍诸戏,热闹非凡。耍百戏的弄矢摇丸,将数十只箭镞抛向空中,再张臂一把接中,观者皆惊呼连连。素煎包子开了笼,烙油馍出了锅,更给街市添了几分热意。
在这闹景里,一旁的文公子忐忑问道:“怎么样?”
小泥巴说:“甚么怎么样?”
文公子的脸红了一红,说:“我问你,你觉得这诗作得怎样?我先前不是说了么?先生正恰讲到作诗一节,便也要咱们作一首诗。你没得闲替我做功课,我便请了旁人来替我来做。”言罢,又扑闪着亮晶晶的眼,问道,“你觉得这诗如何?”
小泥巴道:“呃……格律全然不对,用词古怪离奇,读来狗屁不通。”
文公子愣住了,似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贬低这首旁人代写之作。
小泥巴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遂从袖里取出竹片笔,说:“我瞧这替你写诗的人约莫是课上瞌睡,不曾听过夫子讲的要义,又爱打肿脸充胖子,故给你写这般次货出来。我看还不如我现时发威,帮你新写过一首……”说着,他便翻过纸背,想再帮文公子琢磨一首新诗。
可文公子忽而脸红大嚷道:“不要你帮啦!”旋即把纸片夺回来,气呼呼地藏回袖里。
“你气甚么?”小泥巴莫名其妙,“那诗还是你写的不成?”
他看见文公子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灯笼似的变了几个色,于遂明白了:大抵那诗真是由文公子口述,下人替他誊抄下来的。文公子似真生了气,别过脸去不理小泥巴,这时的他总算显出一点孩子气来。
小泥巴无可奈何,一首自个儿写的破诗,至于气成这样么?文公子之心如海底针,他一直以来都在文公子手上吃了许多苦头,被当奴仆使唤来使唤去,师长的性命又曾被其玩弄,昨日这厮还折了自己一根手指。可不知怎的,当方才他听见文公子说“请将我从文家带走”时,心弦忽而被轻轻触拨。
文公子是有真心的么?兴许是有的罢,只是其外有着如兴蕖层层叠叠包裹的外壳,想要剥开便会呛得人落泪不止。
小泥巴一边跟着藤椅走,一边默默地想: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原谅文公子。
但是,自己很同情他。
一阵轻风拂过,满街衢的吉祥轮沙沙作响,像一片艳丽的枫树林。文公子撇着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转动的风轮之上,不知不觉,那眼珠子也同水车般滴溜溜转动。见他瞧得入神,鬼使神差的,小泥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板,丢在一旁的货摊上,从木架上取下一只吉祥轮来,硬塞进文公子手里,道:“送给你。”
“这是何物?”
文公子举起那吉祥轮,只见那纸家伙赤橙黄绿蓝靛紫杏,五彩斑斓,煞是好看,遂好奇问道。
小泥巴答:“是八卦风轮,也叫风车。祈丰年的时候用的着,也是个小玩物。”
“为甚么送与我?”
“因为有了这个,就能知道风在你身边。”
“知道了又有何用?”文公子笑道,“风这种寻常之物,嘬嘬嘴皮不便吹得一股了么?我为甚么要知道它在我身边?”
“我只是想教你听听风声。风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它是无形的、自由的,不受拘束。”小泥巴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轮呼呼地转了起来,“所以你听,当它转起来的时候,风便来了,这是自由的声音。”
文公子凝望着那小风轮,一时有些失神。
两人接着往前走,那纸风车被文公子左右把玩,看得出文公子对其爱不释手。文公子吹了一会儿风车,又指着上面的小字,问小泥巴道:“这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那风轮的折角内写着“吉祥安康”几个小字,可小泥巴一时顽性大起,想了想,却故意道:“写的是‘家毁人亡’。”
他就是皮痒,想故意惹恼文公子才说的这话。他本以为文公子会对自己横眉冷眼,再命家丁好生痛殴自己一顿,可却见文公子若有所思,笑了一笑,将那纸风车别在了交领上,道。
“那倒也不错。”
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宝庆桥,西塘河柳花飘荡,水光粼粼,漂着几只行舟。不少乡民在桥上摆着摊子叫卖香药果子、梳篦与簪钗。文公子向桥边指了一指,说:“你看,你师父在那里。”
小泥巴抬头一看,果真发现有个须发尽白的胖老头儿在桥堍下坐着,迷迷瞪瞪地栽着嘴儿,面前摆几丸金精丹,也不叫卖,正是微言道人。
见了微言道人,小泥巴眼眶一热,只觉见了亲人似的温暖。微言道人每月会下山贩药,换些观里的饭钱。可也不知是怎的,微言道人囚首垢面,一身大褂脏得变了色,像一只蔫公鸡。一旁的书画摊子卖字画正卖得热火朝天,可微言道人却似哑了声一般,一点叫卖的兴致也无。
文公子叹道:“咱们先前说的话还算数。我给你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你去和你那师父说话,若他同意你回山,我便放你远走高飞。可若你失败,就得请你和我一直待在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