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说玩笑话儿,看来是有气力的。”文公子笑道,忽抬头对众仙子道,“仙子,请把他上天磴的代价施予我!”
小泥巴震惊地抬起苍白的脸,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百花仙子吃吃地笑,“成呀,成呀,咱们不是未见过提此要求的凡人。只是怕你身子单薄,接不下这代价。若是死了,那可怎好?到那时受苦的还是你家的厮役。小郎君,你可要想好了。”
“我已想好了。”文公子说。“若是未想好,能说出那话?”
百花仙子打了个响指,顷刻间,疼痛如山而至。小泥巴的痛楚消弭,身子渐渐挺直,可文公子的背又弯下去了。两人份的痛楚搅弄着身躯,他如遭横戈开膛,鸾刀割肉。
“喂,你要紧么?”小泥巴慌忙扶住他,心急如焚。
“不要紧。我们走罢。”文公子咬牙。
两人相互搀扶着,登上天阶。白玉阶溅了一路血花,像零落的炮仗壳儿。待走到宫门前,文公子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小泥巴赶忙扶着他,挨到墙边。
“恭喜二位,既上了天磴,而今你们已是玉虚宫中的仙童了。”广霞仙子将丝帛卷收回袖里,微笑道。
她轻轻地一挥手,云雾便像绣帘一般将凡世的光景遮去。自此,他们与人间相绝。
姑射仙子道:“次日得司列星官记册、开过仙髓魂心后,你们便也不算得凡人了。不必进食水憩息,也与凡间的生老病死无缘。只是做神仙有做神仙的苦,往后的日子里慢慢领会便是。你们随我来,先入了宫歇下罢。”
仙子们走了,姑射仙子往文公子身上一点,教他愈了伤,先入了殿去。两人回望天磴,只见文试灯倒于血泊,似已没了声息。那男人躺在在遥远的天磴底下,如一只卑贱的虫蚁。
“为何你同意带他上天来?”小泥巴问。
文公子爬起来,闷闷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天磴难爬,想借此教训一下他罢了。”
他往底下啐了一口血沫,“那人只会割别人的肉,教别人吃苦,自己却不曾历过苦痛。我想让他尝尝这滋味——在成神之前须先经历的这疾苦的滋味。”
小泥巴笑了,“我这回可真算是享了你的福气啦。虽说还惦念着观里的诸位日子过得如何,可我想做了神仙后,再照拂他们也不难。说来还要谢谢你,我本走不了天磴的,可你竟硬把我拉了上来。”
“你后悔么?”
“有什么可后悔的?能做仙童,那是极大的福气了。”小泥巴说,“不过,往后咱们便是玉虚宫里的同侪了,你最好别欺负我,我也不作弄你,咱俩长长久久些,免得千百年来看那脸孔便觉生厌。”
文公子笑了,与他一起倚樯坐着,“都到这里了,还说甚欺负不欺负的?往后咱俩只有和和美美的份儿了。”
云水洁白,灵鹊飞舞。天上的一切美不胜收。皎皎天穹里,天河静谧,星子闪烁,像落了一河的珠翠。虹彩逶迤,在宫前搭起弯桥。风拂过他们身周,呼呼地响,如萧钟长鸣。登上天阶后,他们方知一重天如此广袤,人世不过如案上一壶觞。
“是啊,都到这儿了,咱们来重新通个名罢。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以后咱俩仍是好兄弟。”
小泥巴嘿嘿笑道,向文公子一拱手,“小生易情,豫州黎阳人。生来本无名姓,却荣得公子赐名,还望文高公子往后多指教示下。”
文公子笑了:“我不是文高。”
“嗯?”小泥巴脑瓜子忽而嗡嗡地响。他忽而想起自己一直对天穿道长所言深信不疑。在府里时,他也随着下仆们“公子”“少爷”的叫,竟未想过文公子名甚。
“四年了,你竟还不知我名姓么?”
文公子却也不见责怪,只与他还了一揖,莞尔道。笑容清淡,如婆娑芳桂,显出并无瑕玷的净丽。
“不肖文坚。往后请足下多作见教。”
第四十章 弱羽可凭天
天上月作环玦,人间几度华年。
转眼间,荥州火神庙前有人铸得神迹之事已过去数年。文家没了两位主子,底下的人树倒猢狲散,大批的学童与家佣拾掇褡裢行箧,星夜出了府门,各奔东西。因要写血字天书,族宗里折了许多年轻子弟,分家也恐苗裔断绝,不再与本宗往来,长久以来更名换姓,远居别处。
如今文试灯不在世,竟有一本地豪强之户买了文家的宅子,并请来数百弘护道士,将其中各种血污妖秽一并清了,挂了新府牌出来。时人路过,常惊愕非常,有人对着那府牌左瞧右看,喃喃道:
“左府?”
那府前的石阶上正坐着个小女娃,一身四达晕红比甲儿,白杭绢裙子,眉眼骄矜而精致,像一只小布偶。她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气,“是呀,这里就是左府!”
文府虽变作了左府,可文易情的事迹依然在世间流传。能上天廷是一件大事,虽说玉虚宫仙子年年皆会看良才名册,可百年来却不曾择过一人作仙童。如今这喜气落在了朝歌,自然教朝歌人扬眉吐气。荥州与黎阳人皆已琢磨起登天之法,那文易情的石像亦是刻了一尊又一尊。
只是众人遇到件难事儿。据那夜去过火神庙的荥州人说,升天的一共有两位少年,一位是文府二公子文坚,一位是黎阳县天坛山无为观里的无名子弟,也不知谁才是玉虚仙子口里的“文易情”。刻匠犯了难,不知要刻谁的脸盘儿。何况文公子少出门,小泥巴又如无根野草,两人的面容虽能讲出个大概,却仍模棱两可。于是刻匠们分作两派,一派在荥州,坚持该刻文坚的面庞;一派在黎阳,叫嚣当上天的应是那位无为观里的少年,于是两处的“文易情”石像竟生了两般样貌,好不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