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世界里编罗出了小蛇的身世,它是烛阴,在浮翳山海中长大,后来修得人形,做了星官,步步擢升。在他写下的故事的末尾,他们会在九重霄上相见。
到了那时,他便会向小蛇托出过往发生的一切。他们便不会再是大司命与烛阴,而是文坚和小泥巴,一切如初。
少司命来过天记府几回,草阅他写的天书之后惊呼道:“你在做的事儿,比原本的大司命还要厉害!”
文坚却淡然地笑,脸上带着深重的疲惫。
“我并非神明。”他说,“只不过被人托付了一个成神的梦。”
随着与天书接触的时日愈来愈多,他渐发觉这世界便如一册书,他于其中勾勒写画,便如为此添砖加瓦。而除了此世之外还有如恒河沙一般的别样世界,便如主干上生出的无数枝杈,文坚将其分门别册理好,在天记府中建起架阁库,将这些书着别世的天书置入其中。于是他始知人世短促渺小,不过是宇宙中一蜉蝣。
他渐能借天书修缮小泥巴碎裂的魂心,一日日过去,小蛇竟睁了鎏金似的双目,只是并无灵性,便如山野草蛇一般,时常在他书桌上乱窜。有一日,小蛇寻了机会,闪电一般游进云海里,倏忽不见。文坚大惊,左翻右找,却不见其踪迹。此事给他打击甚重,整整七日,他不眠不休,在九重霄上下寻觅,最后一无所获,伶仃槁形。
最后他安慰自己:“罢了罢了。鸟要离巢,人大了要离家。他若不走,我怎能在紫金山下再遇他?”
话虽如此,文坚却心如针扎,寝食难安,花了许久方才勉强平心静意,将心思重投天书。
只是他始终无法对凡世抱怜悯之心,于他而言,文府便如地狱,他不曾收到过黎民的温煦关怀,又怎可为其投躯?
于是文坚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入凡世一观,看看这回能否让自己回心转意。
他走出天记府,驭使祥云,如一道流星般坠入人间。
——
一个泥球迎面打来,泥水溅了文坚满头满脸,污水如泥鳅一般钻入麻布衫子里。
同时,一个嘲弄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肚包牛粪的贱种,竟敢在你大牛爷爷经行的道儿上乞饭?”
文坚面无表情地睁眼一望,却见眼前站着个半大小子,胳膊藕节似的白胖,拿鼻孔瞧人,牵着两条黄犬,这便是朝歌黎阳县里时常爱欺侮人的孩子王大牛了。
入了凡世后,他变作了一豕食敝衣的小乞儿,文府已然敝败,人间无人再认得他。
他只是想说服自己操持命理,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如今看来,这凡人倒是不必救了。他在天书里的这段时日,人人皆轻侮欺打他,饥民欲食他肉,流徒想打抢其财,他的衫子被剥,饭钵遭夺,甚而有人想将他洗净,卖给人作小唱儿。
大牛在他身边打转,他瞧这个在街里新冒出来的小乞儿不爽。这乞索子眼神冰冷而倔犟,盯着他看时,目光似能在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有一种天成的矜傲。
“喂,我没见过你,”大牛拍了拍他的脸,问,“你哪儿来的?”
文坚道,“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才不愿和一个凡人浪费口舌。
大牛哈哈大笑,似被他这话逗乐了,继续拍着他的脸,谁知下一刻便狠狠扇下一掌!盖戳儿似的往文坚脸上印上五指红印,将他打倒在地,旋即唾道:
“消遣老子呢!老实答话!瞧你这鼠鼠祟祟的模样,谁知你是不是来窃金银的插手偷儿?”
文坚捂着脸,慢慢起身。在这一刻,他对凡黎的厌恶再上一层楼。在文府时,他被剜肉剔骨。往时施舍流丐时,他们也只是为吃食和钱财对自己卑躬屈膝。他不明白小泥巴为何总想借铸神迹消弭荒年,这些凡人有何可救?
大牛看他神色清冷,似是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心里火起,牵过两条黄犬,大叫道,“你不说话,我便叫它们给你咬个漏风嘴巴!”
话音方落,他手一松,两条黄犬便气势汹汹地往文坚身上扑去,眼看着要撕下其身上血肉,正在此时,一个身影忽从草丛里扑来,蹿到凶犬头上,发力啃咬!
文坚呆住了,那是一条赤红的小蛇。那小小的蛇牙咬着犬首,拼命地钉在黄狗身上。文坚猛然翻身起来,对着黄犬以指一划,喝道:
“宝术,形诸笔墨!”
黄犬像被凌空斩去头颅一般,哀叫着化作一团墨线,流泻于地。大牛大惊失色,不知他用的是甚么妖法,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开,裆里尿湿了一片。
文坚这才去看那条小蛇,艳丽如红玉的鳞,一对金子似的大而明净的眼,其中闪着荷露一般的晶莹清光。小蛇缓缓动着肚皮,爬向他,昂首期盼地咝咝叫着,继而开始古怪地哇哇乱叫,似是在学着人言。
“小泥巴?”
小蛇快乐地嘶叫着,爬到他脚边,亲昵地蹭着草履。入了红尘后,它与凡人走得更近,通人性也更快,若是在此处居留久些,说不准能习好人言。真是奇事,魂心碎去以后,它应不记得自己了才是。文坚低头看着它,他心里忽似刮起了一阵秋风,凄凄惶惶。
“你还记得我么?”文坚颤抖着弯下身,将它捧在手心里。
小蛇摆着尾巴,眯眼笑着,牙牙学语,叫他道:
“神……君……大人!”
第六十三章 人不信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