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神艰难仰首,怒道:“你是何人?”
可仰头张望,他们却不见人影,只见一轮明日高悬,白耀耀如千亿灯火,照得他们目眦欲裂。突然间,三神感到恐惧,天磴隐没在白光里,仿佛没有尽头。
那声音却不答他们,接着道:“你们周身污俗,可有一洁净之处?若你们真觉自己无罪,便拾阶而上罢,只有一尘不染之人方可入天门。”
三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敢高高在上地与他们叫板的人究竟是谁?寿神嗬嗬笑道:“用不着你说,咱们也会上天磴的,阊阖本就为咱们而启,紫宫注定为我等所开!”
他们踏上一级天磴,却听得天顶的那声音道:
“身造之一,杀罪。你们弑君谋国,杀人盈野,当受其罚。”
话音方落,天磴急剧震颤,巨轮突然从天骤降,带起呼啸风声,三神竟避无可避,只得任身骨被碾碎,神号鬼哭。
那声音又道:“身造之二,盗罪。你们乃九霄之寇盗,窃大仙名号,偷国运君柄,罪该万死。”
又一道无处可避的刑罚降临,这回却是劓刑,三神鼻头坠落,血流如注。非但如此,他们身上浮现出烙铁似的焦痕,那是一道道讨贼檄文,是血淋淋的谩骂之辞,刻于他们皮肉之上。
声音道:“口造之四,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意造之三,悭贪、嗔恚,嗔恚忿怒、邪见,你们何罪不曾犯过?其罪当诛。”
三神的肢体开始强烈扭曲,血肉飞溅,仿佛有人在他们肚腹里点燃了焰火。千千万万洪钟在天顶响起,如森严道音,他们在震鸣里骨肉支离。然后他们方知这是天上降下的五刑十恶,而施刑的是一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强大的神明。
禄神抬起眼,却看见日光里有一粒小小的黑点,仿若踆乌。忍着刺目的光亮,眨了眨眼,那影子渐明晰了,是一个坐在天磴上的玄服少年,金线鹤衣,目光宛若冰霜。他坐在那里,仿佛神灵俯瞰低微的虫蚁。
“是你……是你动的手脚么?”寿神吐着血,面容狰狞,“甚么太上帝,甚么大司命,你们混充神号,移天易日,篡位夺权!你一定是那九霄上的欺世盗名之辈!”
“这是你们应受之罚。天磴上的白骨和冤魂会将你们裂躯食肉。直到你们有一天开了窍,愿为苍生捐躯,愿予万民福泽,你们方能踏上这天阶,站于我面前,否则你们便只能一辈子做那流连阶下的孬种。还有,我不是欺世盗名之辈,我对名利兴味索然,却对拿你们的性命颇有兴致。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事仅有一件,以天书欺诳世间,作弄你们这些宵小之辈的命理。”
年轻的大司命道,忽而抿嘴一笑,笑容宛若霜刃。
“我是——‘欺世盗命’之徒。”
——
一朵槐花垂落在窗棂上。六月的暑夏,天记府的漏窗外却白茫茫的一片,像落了一层白雪。那是槐花盛开而成的雪,沉甸甸地垂坠枝头。仙槐已亭亭如盖,天上人间不知已逝去了多少年。
文坚搁了笔,掀开支摘窗,日光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姿,阴影落在方才写就的天书上。窗外云海茫茫,人间青山秀水,锦绣风光。
岁月流逝,他在天书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人间应有的模样。惠风和畅,浪静风平,条条街衢洁整焕新,屋华厦丽。荒年已然是远去的记忆,他写出了小泥巴梦里人间的模样。
年复一年,窗外的景致从落寞变得秀丽。窗洞里渐渐填满了鲜明风景,他的心却越发消弱下去。忽然有一刻,文坚发现人间完完满满,而他的躯壳里却空空荡荡。
这便是成神的代价罢,无上权柄的背后是永恒的空虚。
更声响了,正是午牌时候。胥吏们三三两两地出了天记府,如一阵聒噪的蝉鸣远去。文坚放下帘栊,揉了揉疲倦的眼,伏案歇憩。
在梦里,他如乘着一阵清风,飘往九州大地。他看见黎阳香烟袅袅,荥州人稠雾攘。灯火璨如珠翠,点亮黑夜。湖光如一面明镜,映出云端高矗的重霄。他从九霄跃下,如回归娘亲温暖的怀抱。
然后他梦见自己跃上一道洁净的石阶,踩过葱茏的碧草。无为观的洞府三门半敞着,朱漆剥落,像将掉未掉的门牙。在月老殿前,他会见到那位撑着皮棉纸伞的白衣女子,清丽无方。他会在丹房边见到鼓捣烟道的微言道人和迷阵子,满脸炭灰,活像两只大花猫。他会见到在后厨里鬼祟偷吃的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对彼此大打出手,追逐耍闹。然后他会在殿前的槐树上寻到小泥巴,那厮应是一样的坏心眼儿,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九天之上落下了一只太阳,掉在了其脸上。他与小泥巴在无为观里清修学道,和乐融融,哪怕不成神迹,也能白头偕老。那时的他再不是文府的傀儡,也不是冷肃的大司命,只是一个凡人。
文坚忽而想起一件憾事,他还未能在无为观的槐树上挂上自己的宝牒。听闻那宝槐得天地精华,成人之愿煞是灵便。他想,他的宝牒上大抵只会有八个字,他的愿望也只有这八个字:
“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他看到在那梦里,自己和小泥巴站在槐荫下,相视而笑。叶影揉碎了阳光,洒落他们一身碎金。他牵住了小泥巴的手,那只手微微跳着脉搏,像一条生气勃勃的溪流,暖热而真实。
这便是他穷其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