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也清楚,发生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压不住的了,圣上震怒,也只是迟早的事。
翻完那一本小日记一般的《楚辞注》,江淮之低声叹口气,伸手又够来下一本。
接连几本上的内容少了许多,有时隔上好几十页才有一副模样像他的简画,只是翻过最后一本时,那书册中间鼓鼓囊囊的,他一个不留神,就让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
小木板砸在梅花榆木的小桌上,闷闷一声在这空荡荡的屋内很是响亮。
瞧着是个小花笺,与那日从她手里骗来的花笺好像是同一个,却又有些不一样。
那上面“江淮之”三字一眼便能瞧出,也能感觉出花笺的主人极认真地在写每一个笔画,只是那三点水的偏旁看着较深一些,似乎与其他两字所用的墨不是一种。
他将花笺翻过来,背面是一幅他的小像。
饶是笔触还算不得很成熟,却已处处初现灵气,运笔一气呵成,一眉一眼都勾勒得极为漂亮,叫人瞄一下就能准确喊出他的名字。
原来她笔下的自己,是这幅模样。
那张画被她当场生撕了,他也无处可寻,如今却在这花笺上看到,倒也是补缺了这一份遗憾。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将这花笺画完的,又是什么时候偷偷藏在这里的。
天已然黑透了。
将她的书册重新整理好,江淮之吹灭了小烛,绕过一道游廊,朝自己在东宫的屋子去了。
他不好说看完这些东西后的心情,思绪实在是太乱太乱了。
屋内每日都固定有人打扫,几乎每一处都是一尘不染,可他坐在木椅上觉得书桌乱,倚在榻上觉得枕被乱,瞧着瞧着,向来淡然的情绪竟是烦躁起来,燥得他连上好的金丝炭都拨灭了。
窗子被大大开展,清凉夜风直直扑面而来,江淮之方觉得好受了些。
他出声唤了人来。
“大人有何吩咐?”
来得自然是东宫的宫女,饶是他多年久居于此,带江府的侍卫婢女过来也是不被允许的。
他声音很淡。
“可有酒么?”
那宫女闻言却是一愣。
她在东宫侍奉时间很长了,不然也不会轮到她来太傅跟前等着传唤,只是太傅这里日日送去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好茶,十来年里从未听过什么时候要酒的。
“酒、酒是有的。”
宫女不敢怠慢,却仍是小心翼翼追问了。
“大人确定……是要酒吗?”
“嗯。”
江淮之背着身子站在窗边,神色看不分明。
“有劳了。”
檐边落下了春日里的第一滴雨。
江淮之坐在窗沿上,瘦削的手指细细摩挲过温滑的白玉酒壶,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出神。
瓷白底色的长袍乖顺地贴着粉墙垂下,窗外被风雨裹挟来的竹叶泥土香气与壶中清冽的酒香混于一处,叫人既清醒又沉醉。
他向来是爱看雨的。
只是今日不知怎得,心中所念所想竟不再是前朝悲春伤秋的名句,却是那小娘子,眼下可否已然到了家。
应当是淋不着她的。
她笨笨傻傻的,下雨却也该知道跑。
他心绪乱着,微微垂眸,将酒壶倾斜出个好看的弧度,斟满一杯清香的小酒。
那清酒太过干净,仔细嗅来也不算烈,透过屋内仅燃的一盏烛火,他能在那微凉的玉杯中,窥见自己的瞳影。
只是一阵风来,适时将那烛火熄灭了。
他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屋子,竟是笑起来,眸中尽是自嘲之意。
他从未饮过酒。
只因他看过不少人,酒后失态的荒唐模样,他向来追求人前的完美,怎会允许自己沾染上一滴。
如今这屋内不见五指,屋外风雨大作,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醉上一场又何妨!
江淮之没有去重新拨亮灯火,反而用力一抬手,将那整杯酒都送入了口中。
“咳咳……”
饶是那酒已然足够清了,想来也是宫女知他不饮酒的习惯特意送来的,却还是生生逼红了他的一双眼。
原来是这个味道。
真不好受。
可他不肯放下,仰头又是一杯接一杯,仿佛饮得多了喝得乏了,就能将这杂乱无章的心绪通通忘掉一般。
淅沥的雨声渐渐听不分明了,适应了黑暗的眸子也一点点模糊下去,他明明记得自己没有下去点灯,屋内却好像亮了,光晕中的身影娇俏婀娜,冲他笑得明媚又天真。
是柚儿啊。
她似乎不愿意过来,只站在原处,兀自眨着她那一双圆圆的大眼。
他从没肯跟她说过,她这样笑的时候,当真是可爱极了。
他没说过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好像他每日也很喜欢见到她,看着她胡闹也会打心底开心,她扯过他衣袖的时候,围着他蹦跳的时候,被他乖乖摸着小脑袋的时候,他心里的弦总是松动了一次又一次。
他的确无意成亲的。
若是当真有心于此,他早早便应听从家里安排,娶回一个母亲满意的世家贵女,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再将家主的位置交到孩子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