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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 第154节

    比如他写的“门未栓上”便被她改为“双扉虚掩”。
    再往后看,其中有“结为夫妇”四字被改为“愿修燕好”,反倒是薛白愣了一下,感到韦芸目光瞥来,他下意识把卷轴抬了抬。
    颜嫣得意地把今日的故事卷轴收好,抬起头,乖巧地笑了笑,开口指点起来。
    “阿兄写字还是太锐利了些,所谓牵丝映带,有顿挫也该有回锋,笔划才会舒缓……”
    薛白仔细记下,方向师娘行礼告退。
    颜嫣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小声道:“阿娘,我要把我书房的几个卷轴一起带去玉真观。”
    ***
    回到家中,薛白先把卷轴放好,青岚则已打包好了今日要吃的冷食。
    杜五郎不知从哪里挖来了一株小树,要种在薛家庭院里,薛三娘与薛崭在一旁帮忙,薛崭不时抱怨道:“五哥你这样会影响我练刀功的。”
    “就没见过比你们家更空的庭院了,哪里不能耍?这树长开了,能把女儿家的闺阁与你们东厢隔开。”
    “等这树长大了,我阿姐阿妹都嫁出去了。”
    “你别乱说。”薛三娘羞红了脸,教训了薛崭一句。
    “走吧。”薛白道。
    男儿们骑马,女眷乘车,一路向东,到朱雀大街靖善坊与杜家诸人汇合,往南走去。
    杜五郎与薛白并辔而行,问道:“你三妹闺名运娘吗?”
    “好像是吧。”
    “你连这都不知道?”
    “平时只唤排行。”
    薛白既知她们不是亲生妹妹,一直避免太过亲近,确有些生分。
    杜五郎见他果然是自重的君子,难得有些佩服,问道:“哎,你想好没?一会怎么办?我堂舅的女儿可是蛮横得很,长得也不如宗小娘子。”
    “你阿娘分明说大家闺秀,端庄得体。”
    “在她面前当然端庄。”杜五郎叹息道:“我也得想个办法,不让裴家小娘子看上我。”
    “你可有好办法?”
    “太难了。”
    ***
    扫祭之后,众人便往裴家的庆叙别业。
    薛白随颜真卿查案时来过这里一次,今日再来,见了裴家的马车,才更能体会到闻喜裴氏的门第显赫。
    裴宽有兄弟八人,全是进士、明经及第,担任地方大员。他们在洛阳的宅院连成一片,子弟上百人,皆有才干。
    根据杜妗给薛白打听的情报,说“河东皆希冀裴宽拜相”,意思是,裴宽在范阳节度使任上功劳甚高,连北方夷狄都感激其恩泽。圣人忌惮他威望,将他调回朝,这可以理解,但不拜相却已引得许多人不满了。
    河东望族的代表,熬到这等名望、资历,以边帅身份入朝却不拜相,根本不是他一人丢脸的问题。
    在薛白看来,被架到这地步,裴宽想退让都不可能……
    正是有这样的分析,他今日来,最想见的就是裴宽。
    “今日寒食节,中午便以冷食招待诸位了。”
    “裴公太多礼了。”
    “我为裴公引见,这是犬子杜誊,这是犬子的好友薛白,我亦视若子侄。”
    “哈哈哈,老夫与薛小郎子见过,还看过他的行卷,诗文写得好啊。”
    “阿郎,卢家也到了……”
    庄园前堂众人说着话,卢丰娘则带着女眷往后院,笑呵呵地小声提点了裴、卢两家的小娘子。
    裴六娘、卢四娘听得都有些脸红,但还是依言往前堂相看。
    她们恰是大唐女子适婚的年纪,长得其实都是十分漂亮。若非要挑些缺陷,裴六娘脖子略有些前倾,卢四娘门牙缝大了些。
    登上小阁楼,站在珠帘边,恰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前堂。
    “那两个便是了。”
    裴六娘才登楼便被一个身影吸引了目光,再顺着婢女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眼睛一亮,又喜又羞道:“那便是杜家五郎吗?我听阿娘说过他许多事迹,奔走救父、经营酒楼、入学太学、维护科场,真是英姿少年。”
    她身边的婢女也是欣喜,问道:“六娘可满意?”
    “嗯。”裴六娘当即低下头羞涩地应了一声。
    “四娘可满意?”
    “嗯。”
    卢四娘也是低头应道。
    此时主母妇人们才登上阁楼,笑问道:“可看到他们了啊?”
    “娘子,都相看过了,六娘说满意的。”
    裴六娘再看卢丰娘,态度便有了变化;卢四娘也是偷偷打量着柳湘君。
    这皆大欢喜的场景却并未持续多久。
    当卢四娘小声说了一句“薛郎比我想像中还要俊俏”,裴六娘愕然了一下,看向那位她以为的“薛郎君”,只觉那张脸即使称为福态、可爱,该不会称为俊俏。
    “四娘,你不会搞错了吗?”
    “我怎么会搞错?我姑母家的五哥我还不认得吗?没想到你一看就满意,他人是很好的……”
    裴六娘当即就哭出来。
    好在她也没难过多久,没多久,卢四娘的阿娘便赶到了,拉着女儿便走。
    “谁让你来相看的?你阿爷都说了那是虢国夫人的面首,还堂姑母,却将人往火坑里推……”
    “我?”卢丰娘恼道:“御宴之后,是谁先跑来与我说的?”
    一对姑嫂才吵了两句,卢四娘已大哭出来。
    裴六娘计上心来,忙哭喊道:“呜呜,卢家妹妹不嫁,我也不嫁了!”
    “谁说我不嫁了?我就要嫁,我偏要嫁,呜呜……”
    ***
    薛白已离开了前堂,由仆从引着去解手,出来时,却在仪门处巧遇了裴宽。
    “裴公。”
    “吃杯冷茶如何?”裴宽负手笑问道。
    薛白应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老少两人颇有默契地往一旁的院子里坐下。
    裴宽缓缓道:“老夫听闻,你还有一位老师,名叫韩愈?”
    薛白笑应道:“我以为裴公想知道一些更有用的事。”
    裴宽未料到他有这般直率,沉吟半晌,问道:“你小小年纪,掺和太多事了……”
    “斗倒李林甫的时机已到。”薛白不等他继续试探,单刀直入,“我在众目睽睽下揭露漕运之事,圣人未怪罪我,反而留我侍牌,赐下厚赏,为何?”
    裴宽笑了,道:“乳臭未干。”
    “因圣人已不满哥奴,开边建功、扩华清宫,所需钱财巨大,然哥奴贪墨成性,圣人已起疑心。此事,我已告诉东宫,裴公可知?”
    薛白料定了李亨不会告诉裴宽这些。
    李亨是个当儿子的,万事可隐忍,不可能因薛白挑唆而主动去找李林甫麻烦。尤其是,薛白给房琯出的两税法的主意,根本是用不了的。
    但裴宽不一样,一旦得知李林甫的破绽,必会出手。
    偏偏裴宽与东宫亲近,到时圣人又要以为是东宫主使。
    果然。
    裴宽捻着长须沉吟起来,故意喃喃道:“怪不得……房琯近日在谋‘监修华清宫’的差遣。”
    “我告诉他的。”薛白道:“他没告诉裴公?”
    “你这竖子。”裴宽还在试图主导局面。
    “看来,东宫隐忍,定不打算为裴公谋相位了?那裴公可以考虑考虑我们。”
    说到这里,薛白却又不急着说,停下话题,举起案上的冷茶饮了一口。
    今日他一番话直言不讳,像是完全没城府。
    因为面对裴宽,不需要绕弯子,利益明确,敌我清晰。
    事实上,李林甫也知道裴宽对相位的威胁,现在李适之已贬谪,右相府的仇敌名单上裴宽一定名列前茅,而薛白才排到哪里?
    裴宽心里实则已焦急欲死了,越直截了当的话越管用。
    果然。
    “你们……是谁?”
    现在裴宽不说“乳臭未干”“竖子”了,薛白反而不急,从容问道:“裴公打听这些,莫非是想告诉东宫?”
    “你信不过老夫?”
    “信裴公,否则我今日便不来了。”薛白很给面子,沉吟道:“这般说吧,前阵子我给国舅献了榷盐法,哥奴对此十分警惕,严防死守。裴公再看眼下时局,若有人能助国舅一臂之力,会如何?”
    这“国舅”并非杨钊,而是杨贵妃的兄长杨銛,官拜鸿胪卿、上柱国。
    裴宽果然眉毛一挑,倾身向前,低声道:“你们早有计划?”
    薛白笑而不答,低头饮茶。
    “你这孩子。”裴宽叹息道:“还是信不过老夫啊。”
    “裴公曾指导过我写诗,因此,我有几桩小事提醒。”薛白道:“听说,裴公与宜春太守李公亲近?”
    提到李适之,裴宽果然目露忧愁,掩都不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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